丑角(3)
喜岁从戏班子出来后,同龄的孩子都不敢跟他玩耍,怕惹急了他,练过功的他会出手要了他们的小命。也因此,喜岁比别的孩子显得孤单。周耀祖送他进学堂,他只上了一个礼拜,再不肯去了。说是一看见字,心烦不说,眼眶还疼,老想着砸东西。这样,他就像匹脱缰的野马,整天在街上疯跑。他胆子大,哪儿都敢去。四家子,三十六棚,田家烧锅,香坊,正阳河,傅家甸,这一左一右的地方,被他走遍了。尽管周耀祖给他揣了零钱,可他从来不花。他有本事在饭口时,随便走进哪家馆子,帮人家端茶倒水,抹桌扫地,讨口饭吃。有的时候,他夜里不归,家人也不急,
知道他帮助哪家客栈烧炕或者喂马了,混得了一顿吃喝和一宿热炕。
于晴秀眼见着儿子一天天大了,却一无所长,愁得一看见喜岁就蹙眉头。都说教子由父,于晴秀央求周耀祖,说是喜岁快成人了,无一技之长,将来怎么顶起门户过日子?让他严加管束,不然这孩子就废掉了。
周耀祖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他让喜岁跟个老郎中学针灸,可喜岁说人生病了本来就可怜,再给扎上银针,心眼儿不好,这门坏手艺他不能学。让他学刮脸,他用俏皮话回绝,说男人的胡子就是草,想要除掉,牵来牛羊就是了。周耀祖无奈,对他只能放任自流。
喜岁混到十四岁时,终于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卖报纸。他发现,那些俄国人,特别喜欢看报纸。虽然俄文报纸于他来讲,如同天书,但他想只要能赚钱,管他呢。他脑子活泛,一边卖报,一边卖瓜子和香烟。他的肩上,交叉挎着两个硕大的帆布口袋,左面的口袋里插着俄文的《哈尔滨每日电讯广告》《哈尔滨新闻》《哈尔滨公报》《新生活报》等,右面的口袋里呢,是炒得香喷喷的瓜子和被称为“大白杆”的老巴夺香烟。俄国人管瓜子叫毛嗑,管香烟叫西噶列大,喜岁卖报的时候,不忘了吆喝:“毛嗑——西噶列大——”喜岁面目清秀,招人稀罕,又殷勤,随手揣着火柴,人们买了香烟,他划根火柴帮着点着,深得顾客喜爱。
喜岁跟王春申一样,是傅家甸每日必到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人。不同的是,王春申出去得晚,回来得也晚;而喜岁因为一大早要去报馆上报纸,走得早,回来得也早。喜岁把挣来的钱,无论纸币还是铜币,统统塞进枕头里,说是夜里枕着,能做发财梦。天长日久,这个枕头竟鼓了起来。周于氏唯一快乐的事,就
是拍打着孙子的枕头,无限感慨地说:“不愁讨老婆了。”虽然周济和周于氏对喜岁满意了,但周耀祖和于晴秀还是觉得卖报不是个正经营生,一个男人,还是得学门手艺,才能长远立足。也许内心对喜岁不抱什么希望了吧,于晴秀如今又怀上了,从她爱吃酸上,人们料定,明年春天出生的将是个男孩。
周济爱傅家甸,因为他来时这里还冷清,二十年后,却是改天换地了。他是看着房屋和街巷,一座座、一条条地多了起来,看着老辈人相继故去,新一代呱呱坠地。他守着钱桌子,几乎是不到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他不喜欢西洋景,尤其不喜欢洋行。说是洋行多了,他钱桌子上的钱会越来越乱。而周于氏不能容忍的,是洋人在哈尔滨建的教堂。在她心目中,只有关帝庙最值得朝拜。因为那里的祖宗是自己的,而耶稣却是洋祖宗。一听说哪儿又起了一座教堂,而且都是洋名字,什么圣索菲亚教堂,什么乌斯平斯卡娅教堂,什么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她就会气得头晕眼花,摔摔打打的,这时家里的碗筷就遭殃了。对于近在眼前的傅家甸的天主堂,她更是憎恨不已,说是有朝一日白狐狸再临身,她要修成口中喷火的神功,不费吹灰之力烧了它。
丑角(3)
白雪乌鸦
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