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子要替我去上课。替我去上课意思就是替我点名。
我执意不肯。我怀疑如果受了他这个人情,我要养他一辈子。
“你就睡吧,别跟我客气,真的,课堂上的事我都能搞定,说不定还给你记笔记。”凯子把我摁在床上,让我继续安睡,只要在打饭时间早早起来就行。
“不,我决不能让你受这个罪,否则怎么对得起朋友呢?”我挣扎着要起来。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早就计划好,今天替你上课。”凯子争辩道。
“等改天再替我,行不?我一周也就选这么几节课,别把我摘干净了。”
凯子这么积极的目的,其实是去看看左堤。
我呢,只是因为这两节课是东方文学简史。东方文学简史的老师我还蛮看得起他的,一口偏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但我听得懂,他是讲课最风趣的老师。在他的讲义里,日本作家是那么变态,即便不算变态也是偏执狂;印度文学是那么淫荡,并且与佛学紧紧相连。确实能开阔视野。这种课再不去上,我真的不好意思呆在学校。
早上的阳光还有些羞涩,从屋宇、树木的间隙投射下来,带着不敢充分表达的热情。沐浴着这种阳光,走在一条时长在十来分钟的通往教室的路上,和同样青涩的学生混在一起,确实,只有此刻,我才融入学校的气氛,学校的秩序。此刻,我才觉悟到,我是来学校上学的,搞学问应该比搞其他的都重要。凯子和我一起,冒充成一个颇为勤奋的学生,不知道这个被开除的人执意要跟我去上课,是何想法?
上课的地点是在教二,一幢有些阴暗的前苏联式建筑的教学楼,窗外被巨大的法国梧桐和槐树遮拥,夏天很凉爽,冬天那就更凉爽了。幸好,学校里最大方之处,就是暖气很足,足以让不想睡觉的人都想昏昏欲睡。我们可以在教室里冠冕堂皇地瞌睡,不打一两个盹你就对不起暖气。
女生齐刷刷占据前面的座位,因为她们的目的比较单纯,就是听好课做好笔记。因此我们坐在后面,可以看到一整片秀丽的风景:齐耳发、波浪发、清汤挂面、马尾巴、卷发,以及假小子短发,掩映乃至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衬着线条柔美的肩胛,你会产生这样的幻觉:美女云集。淫荡一点:酒池肉林。但是从讲台的位置看,可就没这么理想了,你看到的是:瓜子脸、苹果脸、大白菜脸、黄瓜脸、南瓜脸以及被打肿的南瓜脸;白脸、黄脸、红脸、雀斑脸、红豆脸;樱桃嘴、鲤鱼嘴、鳄鱼嘴、比目鱼嘴……你未必要想到这是教室,你也可以认为这是菜市场。
凯子问我哪一个是左堤。我辨认了一下,指了指一个齐耳短发,从后面看上去脸上轮廓亦相当动人的女孩。凯子很有经验,趁着还没上课的空隙,往前绕了一周,从四面八方打量一番,回来后对我赞赏道:“嗯,眼神还不错。”瞧那口气,好像左堤是我的囊中之物。我可不敢拿大,谦虚地摇了摇头。
凯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把一股信心传递到我身上,坚决道:“有我在,肯定不成问题。”然后他就训练有素地在暖气中睡着了。
东方文学简史的老师姓王,据说在东方文学研究这一块是个腕儿,经常因为去日本开什么学术会议把我们的课耽误了。当然,他也没有我前面说的那么牛逼,只不过是确实敢讲,而且一两节中会有一两句记忆深刻的精彩语录。这些语录被我们流传开来,我们就有这样一个幻觉:以为每节课都有语录这么精彩。我们对各个领域中的大腕的崇拜幻觉都是这么得来的:将精华部分误认为他的全部。
王老师不论在讲台上还是厕所便槽前,总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自认为课上得好,不是很在乎同学们在课上的小动作,完全大局在握的样子。但是他还是被凯子旁若无人的睡觉姿态给激怒了,他忍不住道:“那个同学,长头发的,你醒醒。”我推了推凯子,凯子不情愿醒来,把头换个姿势,要继续睡。我把他拍醒,道:“老师发怒了,你还是回去睡吧。”凯子不情愿地起来,低着头从教室后门出去了。王老师道:“睡这么长的觉,简直是侮辱我。以后想睡觉的,回去睡,我是不会强迫你们上课的。”他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我们都很钦佩。确实,他从来不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