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刘义准时坐在办公桌后面,这个泰华诗人像个封建时代的衙门师爷,戴一副老花镜,他不仅手中举着一枝古色古香的毛笔,而且书写的是那种在大陆已经快要绝迹的繁体汉字。不是从左向右而是自右向左,不是横排而是竖排写。在中国,许多现代青年已经不会用笔写字,他们的笔就是电脑,可是我的朋友刘义还在用毛笔写……繁体字。刘义透过眼镜上方盯着我,他慢悠悠地说:邓贤你可知道,如今在曼谷找工作有多难。
我知道亚洲金融危机之后泰国经济濒临崩溃,失业率接近天文数字。我说:你干吗不用电脑?电脑提高效率啊。像你整天这样一笔一划地写,不是浪费时间吗?
刘义说:你要知道,我正是会写这手毛笔字才坐在这里。要是用电脑的话,坐在这里的人就不是我了。
刘义出版过一本个人诗集,至今仍坚持写诗。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做商人呢?难道写诗不是浪费时间吗?比挣钱更重要吗?
刘义淡淡地说:你受过酷刑吗?挨过批斗吗?你死过几次吗?打个比喻,如果手术没有麻药,所以你只好拼命嚎叫,像狼,像被宰杀的动物,企图把那些可怕的疼痛从喉咙里吼出去。这就是诗。
这个比喻令我毛骨悚然。我抗议道:这是诗吗?恐怖主义!
刘义剥掉上衣,我赫然看见许多伤疤镶嵌在这个老知青身上,这是“文化大革命”批斗会的纪念。我说:你干过什么坏事吗?冲击红色政权?打砸抢?杀了人?
他说:反革命偷盗罪。偷盗国库大米。
我很惊讶,我说:你为什么要偷盗国家财产呢?
他说:家里断了粮,就算我饿死了,我两个妹妹怎么办?
一种遥远的悲伤像雾一样笼罩在老知青的眼睛里。刘义扔掉毛笔,身体坐得挺直,我听见一个破碎的声音从屋顶深处飘落下来:我一生都在逃避苦难,逃避是因为还有期待。我走过千山万水,寻觅自由家园……这就是我写诗的惟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