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我父亲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他的个人画展。画展结束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有两位韩国客人同一名女翻译到石家庄家中拜访父亲,说画展的最后一天,他们在中国美术馆看了画展,很为那些作品而感动。遗憾的是他们因事急于返回汉城,没有见到我父亲,只委托那位身居北京的女翻译和我父亲会过面,并问到了我家的详细地址,准备日后登门拜访。后来据我父亲回忆,他在展厅确实见过这位翻译小姐,但她的言语却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更没有做这次见面的准备。所以这三位客人的来访颇有点不期而至的意味。据他们说,今天早晨他们还在汉城,中午飞抵北京,晚饭前才开车从北京出发,现在已是晚上近10点钟。两位先生作了自我介绍,一位姓洪,一位姓李,翻译小姐姓白,中国朝鲜族。
我端详这两位韩国先生,洪先生50岁左右,个子很高,身材魁梧,脸形较宽,面部较平,是典型朝鲜族传统的方形脸。后来我读过有关韩国人脸形的资料,得知洪先生的这种脸形被认为是男人忠厚、和善、可靠的表征。我还得知,当今韩国男人的脸在逐渐变长,但,洪先生的这种方形脸,仍然具有明显的亲和力。那天晚上的洪先生显得有些疲惫,我想大约是因为旅途劳顿吧。但他却竭力保持着微笑,话不多,语气是和悦、诚挚的。似乎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心理基础在做底:他们致力要把这次的拜访完成得尽善尽美。洪先生的同伴李先生在那晚的拜访中是位“主讲人”,他个子偏矮,年纪比洪先生略轻。但是他的矮个子并没有妨碍他四射的激情,或者换句话说,很多矮个子的人,往往比有些个子高大的人更具一种抓人的气势和更加旺盛的精力。眼前的李先生显然属于这样的男性。他首先开宗明义地讲述了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次迫不及待的旅行,而这次旅行之后的期待又是什么。一切都因为那天他们在中国美术馆看了我父亲的画。从那天起他就不能再平静了,因为他们正在韩国完成着一个不同寻常的计划。他们将要建造一个亚洲一流的美术馆--亚洲美术馆。这美术馆不仅仅属于韩国,它将属于亚洲,乃至东方和全人类。为了这美术馆的建立,必得有几位东方艺术家的作品做基础。目前建馆和收藏正在同步进行,我父亲便是他们“相中”的中国艺术家之一。
当时李先生的谈吐和举止使我更多地想到了欧洲足球界的“球探”,但当他谈起艺术时又确是不容置疑的行家。他对父亲的艺术作了十分内行的分析,分析中流露着对父亲作品的痴情。在谈到某张作品时,他甚至激动得不能自制,常常手舞足蹈。为了证实他们行为和身份的真实性,李先生还出示了自己的名片,一瞬间我注意到了名片上的字:李在兴,亚洲美术馆馆长。接着,李在兴馆长又把洪先生作了含蓄而敬重的介绍,他虔敬地称他为洪大哥。从介绍中我得知“洪大哥”名叫洪正吉,可能不是亚洲美术馆的财力鼎助者,但在韩国是位极受人尊敬的社会活动家,此时似是这个计划的掌舵人。李先生常常撇开翻译和洪先生做着私下交流,显然是在向他请教着什么。
但,李先生和父亲的谈话却是艰难的。面对李先生光芒四射的演说,父亲一直表现出客气的警觉。父亲的态度不无道理。就在前不久,他为之工作的画院也曾来过两位韩国先生,身穿风衣,头发乌亮,很是有些派头。他们也声称为韩国某美术馆(或某画廊)挑选作品。他们请几位画家把作品在展厅一字排开,草草看过便要全部“收藏”。且出价之高,倒让几位画家有些瞠目了。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历来是卖方要价,买方杀价。事情一反过来,便显得有几分奇异。又有画家拿来些作品,两位韩国先生看也不看地声称“都要都要”!之后又当众宣布明天就来付款取画。但第二天他们没有来,又过了一天他们还是没有来。许多天过去了,他们没有来。有画家想打听他们的踪迹,可惜他们没有留下地址、电话。这两位韩国先生的行为成了一个谜,似乎他们的到来就是为了显示一下发达国家的“豪爽”。中国有个传统相声叫《逗你玩儿》,这不就是个“逗你玩儿”吗?
那次的事父亲没参加,是因为他不在单位。但这事却引发了他的警觉:从上世纪80年代起,中国的大门向世界打开了,国人遇到什么情况也许都属正常吧。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曾向洪、李两位先生提及过此事,他们都坦诚地说,有,韩国有,全世界都有这种人。
如果说父亲对韩国人的警觉来自于那次的“逗你玩儿”事件,我对韩国的了解则多半来自上世纪70年代朝鲜的一些电影。那时中国人习惯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为北朝鲜,称大韩民国为南韩。南韩当然联系着李承晚“匪帮”,而李承晚“匪帮”背后是“万恶的麦克阿瑟”。实际上,在1994年的5月,多数中国人对当代韩国和韩国人基本上是不了解的。中韩于1992年8月建交,距这时刚刚一年多。在我的少年时代,一提起韩国,首先会想到某些北朝鲜电影里的韩国“特务”形象。比如当时有一部名叫《看不见的战线》的电影,影片中一位化装成教师模样的南韩越境特务手拿一本书,和北朝鲜的暗藏特务对接头暗号:
问:你拿的是什么书?
答:歌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