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气氛松弛了,军队的头头们要我们作画了。能书法的、国画的被召去连部给军人们写和画。我也被召去,我还是学生时代跟潘天寿学过传统国画,大量临摹过石涛、板桥的兰竹。画兰竹最方便,便画了一批兰竹,也有同学要,随便画了就给。那是七十年代初,传来潘天寿逝世的噩耗,我利用现成的笔墨,作了一小幅仿潘老师的山水,并题了一篇抒发哀痛之词,由一位同学收藏了。
下放劳动的地址也曾转移。妻的单位美研所跟美术学院走,最后他们搬到前东壁,离我们李村只十里之遥。美院和工艺美院的教工间不少是亲属,领导格外开恩,在节、假日允许相互探亲。我和妻每次相叙后,彼此总要相送,送到中途才分手,分手处那是我们的十里长亭,恰好有两三家农户,照壁前挂一架葡萄,我曾于此作过一幅极小的油画,并飞进一双燕子。
有一时期我被调到邢台师部指导文艺兵作画,条件比连里好多了,也自由多了,上街买一包牛肉干寄给妻,但包裹单上不敢写牛肉干,怕妻挨批判,便写是药。妻因插秧,双手泡在水里太久,后来竟完全麻木了,连扣子都不能扣,她哭过多次,先没有告诉我。有一次收到她的信,我正在地里劳动,不禁想写一首诗,刚想了开头:接信,泪盈眶,家破人未亡……指导员在叫我,我一惊,再也续不成下文了。
岳母在贵阳病危,我和妻好不容易请到了假同去贵阳。途经桂林,我们下车,我太想画桂林了,并到了阳朔。抵阳朔已傍晚,住定后天将黑,我是首次到阳朔,必须先了解全貌,构思,第二天才能作画,这是我一贯的作风。妻只能在旅店等候。我跑步夜巡阳朔,路灯幽暗,道路不平,上下坡多,当我约略观光后回到旅店时,一个黑影在门口已等了很久很久,那是妻,她哭了,其时社会秩序混乱,人地生疏,确是相当冒险。翌晨先到江边作画,无奈天下细雨,雨不停,妻打伞遮住画面,我们自己淋雨。当我要迁到山上画时,雨倒停了,却刮起大风,画架支不住,我哭了,妻用双手扶住画板代替画架,我听到了她没有出口的语言:还画什么画!到贵阳时我的食欲渐渐好转,因肝炎食欲长期不好,食欲好转意味着肝炎好转,后来检查果然指标正常了,有人认为我作画时是发气功,艺术之气功治愈了病,也许!
昆曲《十五贯》中,况钟等官员启封油葫芦的旧居,打开门东看看,西望望,用手指敲一下门、墙,便急忙张开纸扇遮、挥尘埃与落土,表演入微,美而真实。一九七三年,我被提前调回北京,参加为北京饭店绘制巨幅壁画《长江万里图》。我到家,启开未贴封条的门,跨进门,立即联想到油葫芦凶宅。耗子大胆地窥我,不知谁是这屋的主人。房无人住,必成阴宅,我之归来,阴宅又转阳宅,我应在门前种些花,祝贺这户人家的复活。
大学均未开学,学院乃空城,我的全部时光可投入绘画,且无人干扰。饥饿的眼,觅食于院内院外,枣树与垂柳,并骑车去远郊寻寻觅觅,有好景色就住几天。画架支在荒坡上,空山无人,心境宁静,画里乾坤,忘却人间烦恼,一站八小时,不吃不喝,这旺盛的精力,这样的幸福,太难得。我一批七十年代的京郊油画,大都作于这一阶段。待妻返回北京,我们的家有了主持,才真的恢复了家庭。不久可雨也从内蒙被招考返京任中学教师,一直到大学恢复招生时,他考取第一批大学生,进北京师范学院重新当学生,但他最美好的年华已留给了草原牧区。他带回一双硕大的牧羊毡靴,妻为我将那双毡靴剪开,缝制成一块平整的毡子,我用以作水墨画之垫。我七十年代中开始兼作水墨画,就作这样小幅的,大胆试探,完全背叛了当年潘老师所教的传统规范。一张三屉桌是全家惟一共用的写字台,因屋里放不下第二张桌子,这桌主要是我用,其次是妻,孩子们基本用不上。除了写稿、写信、写材料,现在要用它作水墨,它兼当画案了,妻要找写字的时机都困难。我改用一块大板作水墨,大板立着,我的水墨也只能立着画,像作油画一般,宜于远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