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3)

我开始跑着,不顾一切地跑着,像是发疯了一样的跑着。天上照耀着我们的不知道是阿吉泰还是太阳,她走到哪里哪里亮光四射,她站得太高了,所以无论我怎么跑,她都在我的头顶,我跑一步,她也跑一步。我无法摆脱她的脸庞,还有她的眉毛,她圆满的肩膀和她那略微有些颤动的乳房。

我都忘了是怎么离开锅炉房和澡堂的,我飞跑着,穿过了猪圈和大食堂,然后,朝学校方向跑去。一路上,我看不见任何人,只有阿吉泰在天空中对我微笑。这时,突然有人拉住了我,并对我说:GOOD AFTERNOON。

我站住了,像是一个梦游幻者被惊醒,我站住了,也本能地说:GOOD AFTERNOON。

我站住了,看清楚了面前的英语老师王亚军,他总是那么体面,明亮的眼睛里含着微笑,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到任何审问的意思,只是在那一刻里,我的脸开始红了。

他看着我,半天才说:WHERE ARE YOU GOING?

我楞楞地,一时眼睛还有些发直,本能地说:I DONT NOEW。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为父亲洗那身军装。

那时洗衣服是可怕的事情,母亲用搓衣板为父亲洗得很费力气。父亲这身军装太宝贵了,那是他在背运时又重新走运的物证,是上边对他的关怀以及他最好地发挥才能的物证,他们制造氢弹是不是为了杀人的,父亲不会思考这种问题。机会就是一切,父亲那时就是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而彻底的实用主义者是无所谓惧的,他们连鬼都不怕还怕困难吗?还怕把衣服穿脏吗?所以,父亲穿上就不肯脱,上边全是油污,洗出来满盆的黑水。

母亲在楼下的树上拉了根绳子,把衣服搭在了上边,并让我在旁边看着。

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她像跳高一样地重新走进了单元门。自从我们家跟黄旭升家换了房子之后,我们家就成了一楼了,回家真是方便多了。从屋里走进屋外,从阴影走进阳光都变得简单易行,我们离大自然真是近了。

我看着爸爸的衣服正迎着乌鲁木齐的秋风招展,就像是一面像征着走运的旗帜,那抖动的棉织物飘扬在我与天山之间,简直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件军装的高贵。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渐渐感到了无聊,就望着天空发楞。

黄旭升出来了,他看我,又看看衣服,说:你爸爸穿军装真好看。

我说:你爸爸原来不是也穿军装吗?

她说:那是国民党的军服,难看死了。

我说:大盖帽威风,都是美式的。

她高兴了,说:真的?

我说:当然了。

她说:那你来,上我们家来,我家还有一张爸爸穿军装的照片。是挺威风的。

我跟着黄旭升进了她家。

黄旭升爬上一个大箱子,从上边撂的一个小箱子里边拿出了一张她爸爸的大照片。那是她爸爸穿着将军服照的。

她说:你说国民党军装和共产党军装,哪个好看?

我说:你说呢?

她说:你说。

我说:你说吧。

她说:还是你说吧。

我们都笑起来。  她说:你反动。

我说:你反动。

当我从黄旭升家里高高兴兴地出来时,却发现爸爸的军装没有了。我吓出了一声冷汗。深深地知道大祸临头了。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听说那身军装丢了之后的那种疯狂。

他几乎是从家里一步就冲到门外的,他像一个真正的神经病患者一样地跳到了树下,然后在四面的的角落里寻找。靠近楼的一角是围墙,挺高的一面墙,那边是另一个单位,父亲就像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他一步就跨了上去,他想看看是不是有外单位的人把他的军装扔在了那边。

然后,他又从墙上跳了下来。

母亲也开始向每一个过来的人询问,想发现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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