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1)

一园翠竹,约八亩许。园内枝叶扶疏,绿荫映罩,地面上松松地长着一簇簇青草,开着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各种野花,招引得蜂蜂蝶蝶在竹园里飘飞穿行。

园主人姓尚,官称尚爷,七十多岁,圆脸,白净,没有胡须,年轻时像竹园一样风流,娶过三个女人。早年间,他做过一家地主的账房,会背一些诗文,尤爱柳永词,高兴时还研墨挥毫写一写。尚爷一生无所长,不善理家,嗜好听戏、养鸟,且精。后来,他因为和这家地主的贴身丫头私通,被辞去账房职务。尚爷二话没说,一年的工钱没要,买下那丫头,领回家做了二房。他家有十几亩薄地,原有一个妻子。两个女人相处很和睦,共同爱着一个男人,种地兼管生孩子。尚爷很放心,依旧是听戏、养鸟,养鸟、听戏。他喜欢女人,从来不打骂她们。尚爷会大红拳,手重。他说:

“女人不禁打,一打骨头就碎了。”

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个野戏班子,尚爷天天跟着听。戏班子挪一村,他跟一村,一个多月后,跟到徐州府,距家已有近二百里地了。他迷上了戏。这个戏班子是唱豫剧的,一个武生,一个闺门旦,唱得特别好。尚爷喜欢他们,更喜欢那个唱闺门旦的姑娘。那姑娘老在前排看见他,心也动了。唱野戏很苦,四海飘流,没有定所,而且常受人欺负。姑娘早就不想唱戏了。她知道,前排那个白脸后生是奔她来的。他爱她,她也爱他,有这样一个痴心汉子,一辈子也值了,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个在台上唱戏,一个在台下听戏,两个眉来眼去,姑娘连戏词都忘了,回到后台就挨打。尚爷跟到后台,一把扯住姑娘的胳膊:“走吧,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姑娘抹抹泪,当真就跟他来了。当时,尚爷手里还提着鸟笼子,很像个阔少。领班的不敢拦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这时候,前台的戏还正唱着。

尚爷领着那姑娘,出了徐州府,沿黄河故道一路西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荒草野洼,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姑娘牵着他的衣襟,吓得直打哆嗦。尚爷安慰她说:“别怕,你看这个!”路旁有一棵对把粗的柳树,尚爷一手提鸟笼子,一手抓住小柳树,只一拧,“咔嚓!”树身断了。姑娘高兴了:“唷!你这么大的劲儿?”尚爷说:“你唱一段吧?”“谁听呀?”“我听。”姑娘唱起来:“花木兰,羞答答……”

“站住!”背后突然大喝一声。姑娘戛然声止,又尖叫着,扑到尚爷身上。尚爷以为是遇上了拦路打劫的。

他回头看看,十几步开外,一个后生仔一手擎火把,一手持钢刀,正一步步向他逼来。

尚爷把姑娘拉到背后,又把鸟笼子递给她,撩起长袍掖在腰间,迎上去。两人相距有十步远尚爷突然撸下头上的礼帽,一扬手:“噗!”一团黑影飞过去,那人以为是暗器,一拧身子,同时举起钢刀相迎,却没有金石之声。就在这一眨巴眼的功夫,尚爷一个箭步跟上,飞起一脚,“啷!”钢刀泛着寒光抛落到一丈开外的草丛里。那人丢下火把,亮开架式打来。尚爷弓步出手,只一招,对手就倒了。尚爷正要上前按住,不料那人一个后滚翻,从地上闪开。轻捷!尚爷心里叫一声好,一个燕子掉水,凌空扑去,就势抓住那人的脖颈,脚下一绊,又把他放倒地上。尚爷脚下踩着个硬东西,伸手一摸,正是踢飞的那把刀。他一把抓起来,按住那人的肩胛,扭头向姑娘说:“杀了吧?”

“啊……不不不!我不要你杀人!我不要……”那姑娘已瘫在地上,一迭声叫着。

尚爷转回头,松开手,又把刀丢在地上:“你走吧!”他刚站起身,那人却在地上绝叫一声:“不!你还是杀了我吧!”尚爷一愣,又拾起刀:“好,我成全你。”正要举刀,那唱闺门旦的姑娘却发了疯似地扑过来,拦腰抱住尚爷:“别别别!……你不能杀他呀!”

尚爷犹豫着又站起来。

“你是……关山?!”姑娘扑到那人身上,哽咽起来。

关山是谁?她认识?……关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任凭姑娘推搡哭叫,死了一般,毫无反应。

尚爷如坠五里雾中,走开几步,捡起那人先前丢掉的火把,“噗噗”连吹几口,又冒出火苗来,亮堂堂一片。他拿回来弯腰照了照,咯噔!尚爷傻了,关山就是那个野戏班里的武生!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武生也爱着闺门旦呢!他是卸了装追来的。怪不得身子那么轻捷,只是不禁打,没真功。这么说,他是讨姑娘来了。

尚爷惭愧了,一抱拳:“对不住,我不知道……”他要把姑娘送还。可是姑娘又不肯,关山只一个劲地要求:“杀了我吧!杀了……”

这事有点麻烦。尚爷也坐下了。三人都坐在草地上,似乎在商量杀不杀的事。商量了半天,没结果。尚爷火了:“我看你也没出息!为个女人让我杀你。我不能杀你!我经眼的角色多啦。

据我看,你能唱出好戏来!唱、做、念、打,无一样不出众,十年以后,肯定会成名流。我杀你是罪过!懂吗,我不能杀你!”

关山坐在草地上,半天没吭声。闺门旦又嘤嘤地哭起来:“我不是……不想嫁你……可我怕苦……学不……出来……”

关山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喉头哽塞着向尚爷说:“请你……好生待承她!”转脸要走,尚爷心头一热,一把拉住:“关山,实在对不住。你要不嫌弃,咱磕个头吧?老实说,我是个戏迷,我喜欢你的戏,也佩服你的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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