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大门虚掩着,雪柠推开门,头一个进到屋里,叫了几声竟没人应。
杨桃说:“这个常守义,门都懒得锁,就不怕贼进来?”
雪柠环顾四周说:“这样穷,还会有贼来?”
杨桃说:“自从常娘娘能从武汉往回带钱,他家里日子就比别人好过多了,惹出远远近近的不少羡慕。”
雪柠吃惊不小:“还有更穷的人?”
杨桃低下头来:“常家好歹有两间破屋,我家连一片瓦都没有。”
爱栀不让雪柠往下问了,拉着她在屋里转了转。说是两间屋,其实只有外面一间是正屋,后面一间是顺着正屋的墙搭盖的草棚。站了一阵,爱栀还是走近了那架看去摇摇欲坠的木床,紧挨着床用砖垫起来的红漆木箱上,放着一面小圆镜,两边各放一只乳白色的雪花膏瓶子和红红的万金油小盒。这些东西都是爱栀亲手送给常娘娘的。那时常娘娘刚到武汉,不知她托了谁将它们带回天门口。后来常娘娘知道了这是女人们用的东西,爱栀再送给她,她也不往家里带了。
爱栀正在叹息,雪柠突然扑进她怀里惊天动地地叫起来。
杨桃也在叫:“谁?快出来!不出来我就叫捉贼了!”
发黑的蚊帐动了几下,一股尘土的霉味在屋子里弥漫着。
“莫叫!是我!”打更的段三国贴着墙壁钻出来,“这个常守义,妻子上武汉当奶妈,自己就在家装富人,蚊虫都冻死了还要架着蚊帐。上面全是灰,你们不叫我也会出来的,要不就会呛死。”段三国不看杨桃,只看爱栀,“我们已经见过面了。雪大爹最喜欢我!”见爱栀一脸惶惑,段三国便做出打更的样子,小声喊了几句,“强盗莫来!贼也莫来!火神回庙!老狼进山!哪个不听!要遭报应!”
爱栀想起来,昨晚轿子摸黑进镇子时,正是这个段三国,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猛一敲锣,然后喊起这些话,惊得正在打瞌睡的雪柠差点掉下轿子。
爱栀很不高兴:“为什么躲藏在别人家的蚊帐后面?”
段三国示意要爱栀到一边说话,却被杨桃拦住。段三国认真地告诉杨桃,他对爱栀说的话,别人都不能听。爱栀让杨桃走开后,段三国才说,天门口的情形不对,有些人在暗地里准备暴动,近一个月,经常有人在这屋里进进出出。段三国一直想进这屋看看,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
爱栀问:“找着东西了吗?”
段三国领着爱栀走到床后面,撩开蚊帐,将床上铺的稻草小心翼翼地翻起来,露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封面正中有镰刀斧头的图案,下面印着书名:《革命及暴动指南》。 段三国问:“这是常娘娘带回来的吧?”
爱栀一下子虚了:“这是我家不要的书。常娘娘找我要,说是拿回家剪鞋样,我就给了她。”
“你家也有镰刀斧头的书?”
爱栀已经定下心来:“这叫读万卷书知万世事!”
她将小册子放回去,小心地放成原先的模样。
从常家出来,分手时,段三国突然说:“我只是想了解天门口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并不是想管这些闲事。假如我像你这样有文化,一定会找傅先生谈一谈,不管好话歹话全都说在前面。雪家不是普通人,应该主动做些事情。”
爱栀明白自己将段三国小看了。
爱栀很怕革命二字,这两个字看上去很恐怖。但她还是决定接受段三国的建议,趁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时,立即同傅朗西见面。
爱栀让杨桃先回去,自己带着雪柠走进黑洞洞的小教堂。
教堂大厅正中架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梓树蔸,爱栀和雪柠从门口带进的风吹在上面,扇出青烟或是火星。董重里拿着一只火钳坐在小板凳上,那样子像是木梓树蔸旁的一个小人儿。爱栀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董重里以为自己脸上有黑灰黑炭,回头时顺手一摸,本来还干净的脸真的变黑了。“用树蔸子烤火没有巧,只要火钳戳得好。这么大的树蔸子,可以从年里烧到年外!”董重里用火钳在木梓树蔸子上东戳戳,西戳戳,火塘里的火果然旺起来。见雪柠和爱栀毫不知事,董重里接着说,“你是雪茄的太太吧?你呢,一定就是雪柠,刚才是你冲到钟楼上敲钟的。”
爱栀赶紧说:“我也晓得你是董先生。常娘娘没有见过你的面,却一天到晚想念你,说你人好,说书说得更好。”
董重里飞快地笑了笑:“往日有人说,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我这里正好相反。”
爱栀小心翼翼地问:“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傅朗西的?”
“傅表弟,有个穿雪狐皮大衣的太太来看你!”董重里冲着里屋叫了一声,木梓树蔸一声炸响,冒出一串火星。“你这衣服太金贵了,还是站远些,要烤火只能用白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