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朗西用若有所思的样子回答:“小时候我学过一阵西洋画,虽然后来画起水墨,习惯了的东西却改不掉,不知不觉就将西洋画里的东西挪过来用了。”
雪大爹将傅朗西的画仔细揣摩一阵:“我没学过西洋画,看不出其中的奥秘。也许雪茄会这一套,他一去武汉多少年还没回头。”说着话,雪大爹不由得长叹一声。
傅朗西眼睛忽然一鼓,脖子往前一送一缩,嘴里咔咔地咳嗽起来。雪大爹赶紧上去用巴掌对着傅朗西的背拍了几下。傅朗西歇了歇,一口热茶还没喝完,便又咳上了。雪大爹大声叫着雪大奶,要她将家里藏的罗汉果拿上一颗,给傅朗西泡上止咳。傅朗西伸手一摆:“罗汉果对我没用,我喝过很多,还不如——”话没说完,他的脸色突变,一口鲜血喷射而出,正好溅在画上。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傅朗西喘过气来,凄惨地笑了一下。
也是心里有事,雪大爹不如以往那样沉得住气,想到什么马上就说了出来:“傅先生刚才所说常喝罗汉果一句话,让我不由得猜想傅先生绝对不是平常人家出身!傅先生心里一定有非常了不起的想法,所以才硬撑有病的身子,背井离乡自找苦吃。”
傅朗西稍一沉吟:“既然如此,我就实说了,今日来是要你帮忙买十五匹红布。”
傅朗西刚说完,杭九枫便掏出五块银元放在雪大爹面前。
“这是定钱。这一阵红布不太好买,你的名望高,只好拜托你了!”
“最迟二十天,就得见到货。”杭九枫补充了一句。
雪大爹不软不硬地说:“做生意不能这样,一个愿打,还得一个愿挨。”
“镇上只有雪家卖布,要打要挨都是你!”
“雪老先生看事情一向入木三分,明白因势利导。如果真的做不了,也不好勉强。”傅朗西没让杭九枫说得太多,他用很文雅的措辞说出更具威胁的意思后,随即换成真正平和的语气,“雪老先生有没有听说亲家的事?”
雪大爹心里一怔:“傅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我的话你也莫当真。我也是听人说,你那亲家梅老先生被当做共产党枪杀了,你儿子雪茄正在被通缉。好在悬赏不高,只有五块银元,所以没人去下那份死力气。”见雪大爹急了,傅朗西又说,“雪老先生也莫太心焦。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相互照应,你帮助了我们,我们绝对不会在你有事时袖手旁观。如果不是将你当朋友,我们也不会找上门来做这笔生意。你那亲家在武汉声望有多高呀,到头来被枪毙了不说,还在大街上暴尸三天。按道理来讲,有人想发动民众推翻这个坏事干尽的政府,你至少会同情的,是不是?” 雪大爹努力让自己在纷乱中保持镇静,答应替傅朗西买红布,不过期限得放宽到一个月。傅朗西想了想,也同意了。他要雪大爹守口如瓶,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及此事。由于说得太狠,傅朗西又咳嗽了,直到走时也没停下来。杭九枫出了门又退回来,指着傅朗西咳在那幅画上的血说,被柯刀杀死的人,脖子上的伤口都是这种样子。傅朗西的血正好咳在画中人的脖子上。
杭九枫走远了,雪大爹才敢骂:“我一卵子日死你家八代女人!”边骂边将傅朗西的画扔进烘篮里烧得大火扬天。雪大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双手交叉抱着烘篮,一个人想了好久。中间,雪大爹叫了一声。在门外等急了的人们以为有吩咐,赶忙蜂拥而入,结果被雪大爹狠狠瞪了几眼。雪大爹只需要有人将烘篮里的火拨旺一些。雪大奶将别人撵开,亲自动手将烘篮里插着的一双铜火柱拔出来,将烘篮上面的火灰小心翼翼地顺着周边一点点地挤压下去。埋在烘篮底下的木梓壳被挤出来,见到风就烧得通红。燃烧着的木梓壳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雪大爹习惯地将鼻子伸过去,深深地嗅了几下。 苦思良久的雪大爹后来还是将梅老先生可能真的遇难,雪茄可能真的跟着惹上麻烦的事告诉了家里人。雪大爹没有说红布的事,他借口要去武汉,想办法打通关节,替雪茄消去这场灾祸。雪大奶没有哭,瞪着大眼睛,要大家笑,要大家快乐,不许有任何不吉利的表示。雪大爹上路时,有意去小教堂门口转了一圈。常天亮依然终年不变地坐在门口练习说书,杭九枫带着傅朗西去附近的垸里还没回来。
雪大爹大声说:“董先生,我去武汉了,听不成说书了!” 董重里没有出来搭话,他在很深的里屋里,吊起嗓子,隔山隔水一般回答:“雪老先生!这一路——你要好自为之呀——”
雪大爹还想多说几句,常天亮在一边少有地不耐烦起来。常天亮怪雪大爹打乱了他的记忆,昨晚董重里说的那些鼓词自己明明记得清清楚楚,被雪大爹一喊,他便忘得干干净净。而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雪大爹老在回味董重里那一声千回百转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