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异样光泽闪了一下,阿彩头上真有那种穷人们常吃的玉米饼一样的东西。
雪茄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慢慢向门口走去。
“你不能这样!不要丢下我不管!”
在雪茄跨过门槛后,阿彩开始放泼,“你敢丢我的人,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从马镇长家出来,碰上早就等在外面的杭九枫。雪茄心里不好受,免不了呵斥几句,埋怨他不该管这份闲事。虽然只有八岁,杭九枫却不服气,当面贬斥雪茄,说他表面上知书达理,实际上是虚情假意。
“如果我说错了,雪大少爷就该回去喝喜酒拜花堂,乖乖地同阿彩圆房,让她破身显红鼓起大肚子。”
雪茄听着这话心里就冒火,说出来的话更难听了:
“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将她养几年,等你长到能翻云覆雨时再送给你!”
“这可是雪大少爷亲口说的,我也没有绑你的肉票!”
杭九枫像是捡了宝物,一个人在那飘荡着花露水香的门口站了好半天。
雪茄没有理睬杭九枫,他将半里长的小街当成从天门口到武汉的路程来走。半路上还拐进绸布店,用那记账的纸墨笔砚,心情沉重地写了一封信。好不容易回到家里,雪大爹正在客厅里同前来道喜的人说话。当着客人的面,雪茄将信交到雪大爹手里。封好的信恰似送喜礼的封包。雪大爹正在高兴,没有察觉交到自己手中的封包中竟然隐藏着这个家庭里从未有过的阴谋。他挥挥手让雪茄退下去,这儿全是长辈,不是晚辈说话的地方。雪大爹后来非常懊恼。每逢为这事自省时,他就叹息地告诫家里人,天门口之事,十分喜里一定有三分忧,十分忧中也一定会有三分喜,所以不管遇到何种情形,都不能乱了方寸。
小雪节后的那场喜庆,是从阿彩声声叫唤肚子疼开始的。
马镇长的妻子过来报信,请来帮忙的那些人一齐喧哗起来:“拜堂成亲的喜酒刚煮热就要生孩子,这才叫双喜临门。”雪大爹也笑,他从书房里取出一小坨鸦片,让马镇长的妻子回去化成水给阿彩喝了。天刚刚黑,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雪大爹吩咐新郎手掇红蜡烛,脚踏梯子步步高升地点燃红灯笼时,才发现雪茄不见了。查问起来,只有新买的丫鬟记得雪茄曾经去马镇长家看过阿彩。雪家人忍着不去打搅阿彩,找了两遍发现情况不对头,这才让雪大奶过去。雪大奶心里急得翻江倒海,阿彩反而镇静自若地说:“世上又多了一个负心郎,雪茄肯定逃婚走了。”疑虑难解之际,雪大爹想起雪茄交上来的那只封包。他从一大堆封包中找到它,打开一看,好好的人顿时变苕(注:苕,鄂东方言,意思与北方方言中的傻或傻子相同)了。消息传开,雪大奶也不相信:阿彩屁股的样子,乳房的样子,甚至两腿之根最深处的粉红色产门她都看见了,满头的黄癞痢又如何会看走眼!望着满屋子贺喜的客人,还有在街上打野(注:打野,鄂东方言,看热闹及起哄的意思)的许多乡邻,雪大爹忍着内心的煎熬,一边骂雪茄为何不死,若是死了,还可以让阿彩抱着枕头拜堂,一边同雪大奶商量,依照风俗火速找一个小女孩来代替雪茄拜堂。上街的富人家不肯让女儿做这种别人生孩子,自己捡胞衣的事。下街的穷人家倒是愿意,雪大奶却不愿意,最后才找到在镇上打更的段三国家的大女儿丝丝。
那天晚上光是记在彩礼簿上有名有姓的客人就有一百挂零。雪大爹早先怀着好心情来操办这场婚事,此时此刻心情不好了,摆上桌子的酒菜并没有改变。几杯酒下去,就有不知情的人站起来说:“雪家是不是娶回一个癞痢婆,想看一眼都不让!”放在别的婚宴上,主人会将新娘叫出来给大家敬上一杯酒,那些口口声声说新娘是癞痢婆的人马上会说,难怪我们这些凡人见不着,原来新娘子长得像仙女。接下来一定是满堂喝彩声。雪大爹就怕客人们这样闹,类似的话题刚一起来,他便赶紧站起来作揖说,雪茄有急事去了武汉,希望大家理解阿彩,不到之处日后再弥补。客人们还没安抚好,那些聚在外面打野的人又一齐叫起来:“癞痢婆,做新娘,满头金子没法藏。别的新娘下面痒,癞痢新娘痒头上。癞痢越痒心越慌,低声细语叫新郎。新郎不知癞痢苦,反说客人一走就上床。”雪大爹心里难过,拿上零钱,出门去将那些人打发了。一批刚走又来了一批,客人当中先醉的那些也跟着乱叫。
雪大爹正要继续散钱,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
“你们不是要看癞痢新娘吗?就让你们看个够!”
阿彩身着红色绣花缎面旗袍,威风凛凛地站在摆满酒桌的大厅上,她将盖头往下一扯,正在闹酒的人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不错,我是癞痢。你们不喜欢癞痢,我也不喜欢它。今日的事今日了。从明日起,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只要是朝我指指点点的,我就要拿上快刀上他家去,要么是他将我的头砍下来,要么是我将他的头砍下来。”阿彩说完话,随手拿起一只酒杯,挨个上每张桌前敬酒。除了杭大爹,只要阿彩一走近,所有的人全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