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在小屋的门上加了一个铁闩,睡觉前不忘在铁闩下面顶一张板凳,窗户也关得死紧,连风都很难吹进来。但是夜越深,我的眼睛睁得越大,生怕一闭上就看见赵敬东。我哪还有脸见他!这样熬了几晚,白天走路我也打瞌睡,清扫虎笼时竟然靠在铁条上睡熟了,要不是小腿发麻,蚊虫叮咬得厉害,估计睡到天黑也不成问题。当时我皱起了眉头,皱得脑门上像长了大鼻子,难道非得做死鬼的邻居吗?
星期天,我找来一辆板车,把睡的和用的全部搬到车上。何彩霞正好从门前路过,她满脸放光:“广贤,你要搬走呀?”
“再不搬走,就要被赵敬东吓成神经病了。”
她哈哈大笑,就像发现我破了裤裆那样哈哈大笑,最后笑得不好意思了,就直起腰来:“我还以为只有我害怕,没想到你也害怕。你害怕好呀!你一害怕,我就不用害怕了。来,我帮你。”
她在前面拉起板车,我在后面推,但怎么也跟不上她的速度,其实不用我推,她一个人就把板车的轮子拉得飞了起来。
我搬进我们家仓库的小阁楼,就是铁马东路37号被改成礼堂的那间仓库,小池在里面脱过裙子,我在里面出生,对,小狗也是在里面捡的。顾不上蜘蛛网和楼板上的灰尘,我铺了一张席子,倒头便睡。那才叫真正的睡,原来绷紧的身体像沙子那样松开,除了中途听见两次自己的鼾声,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懵懵懂懂,一点也不晓得分析、总结,就想找个能睡的地方,不害怕的地方,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陷阱。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后来的所有失误都是因为搬家惹的,哎!要是我不搬过来……
睡到晚上,我被一阵音乐吵醒,却找不到往下看的地方。阁楼里的板壁贴满了发黄的报纸,我撕开透出灯光的那张,一扇窗口露了出来。窗口的大小和书本差不多,就像电影院里放影机前的口子那么宽窄。从窗口看下去,省宣传队的演员们正在舞台上排练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张闹饰演吴琼花,她时而踮起脚尖,时而腾空劈叉,怎么看怎么英姿飒爽。
第二天上班,我跟胡开会借了一个望远镜。到了晚上,我把望远镜架在小窗口,这下清楚多了,张闹白生生的脖子和胸口上的那道沟忽地送过来。一刹那,我血脉膨胀,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吓得眼睛都闭紧了。我在斗争要不要再往下看?用当时的标准衡量,如果往下看思想就不健康,我就是货真价实的流氓;如果不往下看,我便是正人君子,便有纯洁的灵魂。内心就像有两个人在扭打,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双方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出血,最后好人占了上风。我把撕下来的报纸重新贴到窗口,让下面射来的灯光变得昏暗,让张闹的身影模糊,让我再也看不到她白生生的胸口。但是我的裤裆里却像支了一根木棍,久久地没有软下来。我拍着裤裆骂:“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
白天我按时骑车到动物园上班。何彩霞一看见我就问:“睡好了吗?”就像别人问“吃好了吗”那样问我。她的表情是一副睡足了的表情,是富翁问乞丐的表情。她说:“奇怪了,自从懂得你害怕赵敬东以后,我就成了冬眠的动物,睡得比石头还实,要不是为了领工资,我一觉能睡上一年。”你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吗?是卸下了担子的意思,是把害死赵敬东的责任全部推给我的意思。果然,不出半月,她苗条下去的身材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这就叫心宽体胖。只有她那偶尔的一声招呼:“睡好了吗?”,还提醒我她曾经有过失眠的历史。
可是我却睡不着了。从傍晚开始,我就坐在阁楼里,张耳听着楼下的音乐,盯住那扇纸糊的窗口。无数次我把手伸到窗边,试图揭开贴在上面的报纸,但是想想我爸被打的模样,想想小池和于百家吃草挂鞋的情形,我害怕地把手一次次缩回。有天晚上,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撕开了报纸的一角,趴在窗口往下看。张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衣襟扎在皮带里,旋转的时候、劈叉的时候还是那么英姿飒爽。我拿起望远镜,看清楚张闹有两颗扣子没扣,就是领口处那两颗关键的扣子。这让我看得更宽,更清楚,差不多把她胸前的那两坨全部看完了。顿时,我感到呼吸困难,转身靠在窗口上喘气。等到气息均匀,狂跳的心脏平静,我又扭头往下看。那时候我就这样反复无常,晚上撕开窗口上的报纸,白天又用新的报纸糊住,在做好人和做坏人之间犹豫,就像写了错别字,不停地用橡皮擦了写,写了又擦,最后窗口上的报纸越糊越厚,而经常撕开的那个位置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成为最亮点。
看得越清楚我就越睡不着,深夜躺下,张闹就在屋顶上飞,像赵敬东说的那样一丝不挂地飞。有时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她的双乳从屋顶垂落下来,一直抵达我的鼻尖。我被这样的挑逗一次次弄醒,干脆打坐起来,一遍遍回忆赵敬东对张闹的描述。慢慢地,我的立场倒向了赵敬东,就觉得面对这么撩人的张闹,即使是钢打的身体、铁做的心脏,也有可能犯他那样的错误,就觉得当初不应该看不起他,指责他,就觉得喉咙干燥发痒,想找一个人掏掏心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