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逢人便说狗,说它变心,说它忘恩负义。何园长听了,咧嘴一笑:“不就一只狗吗?干吗弄得像死了老娘似的。”何园长不但不同情,反而取笑,我算是白说了,就觉得即使说也得找准对象,如果碰上这种没同情心的,还不如不说。沉默几天,我在飞禽区遇到了陆小燕,觉得她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便把这只狗当初如何奄奄一息,我如何救它的命,现在它如何背叛我说了一遍。陆小燕听罢,既不惊讶也不感叹,只面无表情地问一句:“是吗?”根本就没听出我的悲伤。连陆小燕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我只有在给老虎和狮子喂食的时候,跟它们说一说了。
有一天,我正埋头清扫铁笼子外面的树叶,看见何彩霞远远地走过来。我丢下扫帚绕到铁笼子后面,本能地回避。她越走越近,似乎没发现我。眼看她就要从铁笼子边走过去了,我忽然冒出来,叫了一声:“何阿姨。”她停住,快步走近我,以毫不商量的架势往我的下身摸去。我急忙闪开:“想跟你讲件事。”
她眯起眼睛打量:“什么破事?”我说我的狗如何如何……说到一半,她哈哈大笑,然后神经质地张望,把嘴凑到我耳边:“你怎么还蒙在鼓里?动物园的人都知道了,你怎么还不知道?那个赵敬东,他……他跟狗搞男女关系,再过几天单位就要拿他来批斗,有的人连发言稿都写好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定在那里。何彩霞又摸了我一把,跳跃而去,一边跳跃一边哼唱:“麦苗儿青来菜花黄……”当时我真的吓懵了,不要说想不到,就是连想都不敢想,一个是人一个是狗,怎么可以搞在一起?就像木头怎么接电表?泥巴怎么煮米饭?他们本来就不是同类项。但我又不得不相信这是真实,要不,那只小母狗不会无缘无故地抛弃我,赵敬东也不会换窗户,贴报纸,把自己的家遮得像晒相的暗室。我定在那里,等鸡皮疙瘩从身上一消退,就看不起赵敬东了。
我再也不跟赵敬东说话,看见他就远远地躲避,像过去躲何彩霞那样躲避。有时候他拍我的门,我也不开,假装没听见。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不可避免地会碰到一起,我当场把脸扭开,匆忙地走过去。次数多了,他感觉气氛不对,一看见我就低下头,再也不主动打招呼。我给何园长递了一份申请,说不想跟赵敬东做邻居,要求他重新给我安排一间房。何园长说:“不要说房,现在连床位都没多余的,除非你愿意跟动物住在一起。”
何彩霞开始在不同场合说赵敬东跟狗的事,每一次都说出一两个精彩细节,听众们不仅笑弯了腰还笑出了眼泪。一次,大家在财务室领工资,何彩霞又扯开嗓门,说赵敬东为了润滑,竟然在狗的屁股上抹猪油。有人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何彩霞双手捧腹,自个先笑了一轮,然后才说:“我、我捅破他的后窗,亲眼看见的。”大家就骂何彩霞:“流氓。”何彩霞说:“谁流氓了?他做都做得我还看不得呀?”众人笑得前仰后翻,连手里的工资都数不清楚。赵敬东走到门外,仿佛听到了什么,扭头而去。他的步子零乱,身体摇晃,背影孤单到了极点。我忽然觉得何彩霞有些过分。
晚上,我敲开赵敬东的门,想跟他好好谈谈。他一看见我脸就红了:“广贤,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知道何寡妇说你什么吗?”
“知道。” 他紧咬嘴唇,手掌在闹闹的头上轻轻抚摸。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赵敬东点点头:“没想到让她看见了,我遮得这么严实,还是让她看见了。她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爱打听,眼睛比小偷的还雪亮。”
“赵敬东,这么丢脸的事亏你做得出!”
他躲我的目光,低下头,差不多低到了裤裆:“没办法,我实在熬不住。如果你是我也会熬不住的。”
“我不是熬过来了吗?”
“你这算什么熬?你没看见过美女算什么熬?如果你面对的是何彩霞那样的丑女人,能算是熬吗?要知道,我面对的是仙女。”
我朝四周看看:“美女在哪里?仙女在哪里?”
“在我外婆家里,我叫她表、表姐,是省文艺思想宣传队的演员,屁股翘翘的,胸口挺挺的,骚得不得了。每次洗澡她都忘记拿香皂,经常叫我帮她递。我把香皂递进去,她就掀开帘子,露出一身的白,让我闭眼睛都来不及。晚、晚上睡觉,只要我闭上眼睛,她就在我的头顶上飞,就像洗澡那样一丝不挂。难熬呀!我只好用闹闹来代替,那晓得被何寡妇看、看见了。”
想不到他的内心这么激烈,我被他说得一处硬起来,全身软下去。我说:“你得有思想准备,何寡妇说单位要批斗你,就像批斗我爸那样批斗,她还说有的人连发言稿都写好了。”
赵敬东的脸刷地变青,身子立即打颤:“这是真的吗?”
“反正何寡妇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事要是拿来给大家批斗,我的脸往哪儿搁呀?广贤,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么厚起脸皮让他们批,要么逃跑。”
“我又不能偷渡,能跑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