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正处于低潮,妈死了,妹妹不见了,爸还躺在仓库的乱砖上,总而言之我失去了亲人和家园,失去了睡觉的地方,鼻子常常发酸。我把赵家和于家给我吃的掰下一半,送到仓库里去,但是我爸不吃我送的食物,哪怕是他睡着了我偷偷送去的食物他也不吃,好像我在食物里放了毒,他拿起来一闻就毫不客气地丢掉,一点也不心疼,更不会考虑那是我用“吃不饱”换来的。他只吃赵大爷和于伯伯送的东西,都是些包子、馒头和油条,外加一壶寡淡的茶水。
我爸用烂报纸和破竹席紧紧地包裹自己,抵挡寒冷的袭击。他没地方可去,也不想找地方去,一心要让仓库做他的坟墓。我是他不欢迎的人,只能站在冷风中隔墙而望,有时一望就是几个小时,可以看见他卷着席子在砖头上翻身。他翻身就像圆木那样滚动,碰到凹凸不平处,他要滚好几十次才滚过去。我曾经跑进去帮他,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甚至举起砖头要砸,所以,我只能在窗外看他。那么,就让风吹红我的鼻子、耳朵,麻木我的身体吧,就让北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只有全身都冷了、麻了,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仿佛这样能减轻我的罪孽。
一天下午,十几个砌工背着他们的家伙来到仓库。他们眯起眼睛,在仓库里拉直线,开始了改造旧仓库的工作。他们拉完直线,就在角落里搅拌水泥,然后右手提瓦刀,左手拿砖头,认真地端详。他们除了端详砖头的平直,还掂了掂砖头的重量,认真的程度绝不亚于选拔人才,严厉得像是在给砖头搞政审,生怕那些旧砖不听话,影响他们的工作。凡是他们看不上的砖头,被随手扔出窗口,能用的他们就一刀铲掉上面的旧疙瘩,抹上新水泥,沿着拉起的直线砌条凳。阳光从瓦片上漏下来,落在他们的手上、瓦刀上、鼻尖上,但是随着他们身体的晃动,阳光不断地改变位置,看上去晃动的不是他们而是阳光。仓库里烟尘滚滚,敲打声一片,旧砖头正在为新阶段发挥作用,变废为宝。
随着一排排砖砌条凳的增加,墙角只剩下最后一堆乱砖,我爸就睡在上面。砌工们抽掉一块砖,我爸的体位就改变一下,不断地随着砖头陷落,到最后他的双脚已接近地面,而脑袋还高高在上,也就是裹着我爸的席子已经斜立起来,搁在一旁的瓷碗和水壶哐啷哐啷地滚下。水洒了,馒头跑了,卷着的破席忽地弹开,露出我爸胡子拉碴的脸。必须强调,那是赵山河家的席子,就是我们用来围过狗的席子,现在它正围着我爸。砌工们丢下手中的瓦刀,坐在板结了的条凳上抽烟,烟雾和尘土在他们头顶飘扬。他们轻声地商量:要不要把我爸像扔烂砖头那样扔出去?
最后,他们全都站起来,吐掉嘴里的烟头,拍拍手上的水泥,把席子连同我爸往仓库外面抬。我爸在席子上滚动,就像荡秋千那样滚动,双脚在席子外面踢蹬,嘴里不停地喊:“别,别让我出去,我要死在家里。只要你们再给几天时间,让我恢复一点力气,我就死给你们看,站得起来我就撞墙,爬得上去我就吊颈。如果你们还有良心的话,就帮我在横梁上搭根绳子,打个活结,求你们把我的脖子套进去……”
砌工们像丢死狗那样把我爸丢在门外的板车上。板车闪了一下,轮子拖着拉杆滚了半圈。一个粗大的砌工对我呵斥:“把你爸拉到三厂去。”我爸大声地喊:“不!”那可是北风呼啸的冬天,我爸的鼻子很快就冻得像胡萝卜,嘴唇慢慢地乌紫,喊声逐渐微弱,最后再也没有喊的力气,闭上眼睛睡去。我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拉起板车往三厂的方向走。
马路上车来人往,我却听不到声音,好像车和人都是影子。地面铺着半干半湿的黄叶,公交车的轮子从上面碾过,好像也没有响声,倒是我手里的板车把那些黄叶压得嘁嘁喳喳的。第一次拉这么笨重的板车,我没走多远汗水就湿透衣背。打在脸上的风越来越有力,我双腿疲劳得飘了起来。下坡时,板车赶着我走。上坡时,板车拼命地往后拖,拖得我的双手又麻又痛,我几乎就要撒手不管了。就在这时,板车忽然轻了,就像下坡时那样强迫我。我一回头,看见小池嘴里喷着白气,双手搭在后架上使劲地推,细汗挂在她的额头,脸比平时更红扑扑。
小池叫池凤仙,平时大家都称她小池,是我们班上最胖的,原因是她爸在食品站当站长,比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吃肉。不过那时候的胖和现在的胖完全是两个概念,那时的胖只等于现在的正常,也就是比大家稍微粗那么一点点。正是那么一点点粗,小池显得比任何人都成熟,她的盘子脸是我们一用“红扑扑”来造句,就会立即想起的那种。她吃得饱穿得暖,没有理由不红扑扑。
我们把板车连推带拉送到三厂,许多人围了上来。我爸睁开眼睛:“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能不能等我的腿好了再批斗?”
“长风,我是胡志朋。
“我是谢金川。”
“我是刘沧海。”
一个个名字像炮仗那样响起,把我爸的眼圈感动得鲜红。我和小池被人群挤出来,站在一旁喘气。小池掏出手帕给我擦汗,她没征得我同意就为我擦汗,吓得我赶紧把脸闪开。她说:“那么多的汗,你也不擦擦?”我摇摇头,躲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