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 4(2)

那天之后,我的目光始终跟随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还是手,和右手没什么两样,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从皮肤里跳出来,或者像个人才随时都想从原单位调走。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指关节上都长着稀松的汗毛。关节上的皱褶挤成一团,就像树上的疙瘩。指甲尽管长了,里面没半点黑色。每一个指头都尖都圆,像吃饱的蚕。手腕处有一颗红点,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这只手端碗,挠右边的胳肢窝,解衬衣上的钮扣……塞在左边裤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总之,它一贯让着右手,配合右手,什么委曲都可以受,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从来没写过字。

由于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体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发现喝汤时,我用左手拿勺子,书包带莫明其妙地从右肩换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笼头,竟然用左手拿筷条。我就是在那几天迅速变成“左撇子”的,到现在都没改正,仿佛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钱就想成富翁,我对做生活上的“左撇子”还不满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来写字。我爸看见了,把笔从我的左手抽出来:“你怎么变成左派了?”我拿过笔,改用右手写。但是写着写着,我又把笔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纸上不停地写“思念祖国”,写得我都真的思念起来。我爸看晕了,像进入惯性,夺过笔也用左手写“思念祖国”。写完之后,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着呢。”

我把我爸左手写下的“思念祖国”用小刀裁下,装进一个旧信封,觉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个塑料袋,这样,我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我把信封夹入书本,把书本藏进书包,把书包挂上墙壁,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几次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却被我爸的呼噜拽醒。我轻轻爬起来,从墙壁上拿过书包,压到枕头下面。我的后脑勺感觉到书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觉到那张纸条的具体位置。只有这样,我才像吃了安眠药,很快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第二天,赵万年办公室的门开着,我走进去,递上那张纸条。他的眼睛忽地放光,一手抓纸条,一手抓上衣口袋里的信,简直就是两手抓,而且两手都很快。他把信铺在桌面,就是流氓写给赵山河的那封信,然后拿起剪刀往纸条上一剪,我爸写的纸条就剩下“思念”。其实他也就需要这两个字,他拿着这两个字在那封信上对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来,久久地盯着,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对照完,他才抬起头:“这信上一共有九个‘思念’,其中有四个像你爸的字,你来看看。”我低头看着。他问:“像吗?”

“有点像,又不太像。”

“我也不敢肯定,得找专家判断一下。这段时间,你给我盯紧一点,只要你爸有什么新情况就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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