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的黑色幽默有一种刻骨的锐利,那就在于他的作品中透示出的黑色幽默建立在人的真切的伤痛上,那些痛楚不是外在的,装腔作势的。东西能写出人最平实而切身的伤痛,在这部小说中,那是人的身体、欲望,关于幸福的期望。这部作品几乎没有从正面谈论幸福,没有任何关于生活的理想性的表达,但却可以看到那个曾广贤是如此渴望幸福,如此对生活怀着朴素的和最低的理想期待。那个于百家为了从农村跑回城市,想了无数的办法试图在劳动中把自己弄病或受伤,但都落了空,最后却是参加一场婚礼成了拐子。他从农村偷跑回城市,对曾广贤大肆渲染他和小池(也就是池凤仙)的身体关系。他把小池描绘成一块“豆腐”,“她的身体多软,多嫩,好像没骨头,一口咬下去出好多的水”。说得让曾广贤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怜的曾广贤当年还叫小池“流氓”并且逃之夭夭,现在只有想象的份。更要命的是,在于百家鼓动下,他的想象转向了张闹。小说写道:“看着他滑动的喉结,听着他‘豆腐、棉花、嫩葱、泥塘、杀猪、鬼哭狼嚎’的形容和比喻,我恨得差不多杀了自己。当初只要我把手放到小池的胸口,只要轻轻地抱她一下,那后来发生在于百家身上的事,全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而且提前两年。多好的机会,多美的豆腐,我竟然然没下手,真是笨到家了。这么悔恨了几天,我对张闹的想象日渐丰富,其实也就是移花接木,把‘豆腐’当成她柔软的肢体,把‘棉花’放到她的胸口,把‘嫩葱’贴上她的脸皮,把‘泥塘’装在她的下身,然后再把自己当成屠夫,把她当成待宰的猪,这么一来,她不‘鬼哭狼嚎’才怪呢。”(第43页)。
这确实有点下流,很不道德,但在被剥夺了生活一切的乐趣的状态中,还有什么更高尚的心理和对生活的期望呢?但这些想象本来都有可能实现,都可能转化成生活的快乐甚至幸福,但是没有,一切都往最坏的方面发展,曾广贤这么一个怯懦的人,最后却成为一个强奸犯,被判了十年徒刑,减刑与加刑相等,在监狱里呆了将近十年。最后出狱,还是一错再错,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剩下来。事实上,曾广贤不过是一个善良本分的小人物,他只是顺从命运,被强权欺压。但他还是抗不住欲望的涌动,这就是人性,不可低头的人性。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压力之下,人性却依然倔强。这就是善良而平庸的小人物的悲剧所在。曾广贤回首自己的一生,他的所有的希望都落空,连最基本的人性欲望都丧失了。最令人痛心的是,是他的过错,他的愚蠢导致了幸福的丧失。他一再后悔的是他的幸福不再有,他的幸福从未有过。是生活与历史的荒诞消除了他的幸福,这是历史的异化,人性的异化。这是在异化中产生出的荒诞,荒诞中产生出的滑稽、嘲弄、自嘲和可笑。
当然,小说还藏了一个可怕的悬念始终没有揭穿。小说结尾处提到那个领班右手心有棵黑痣,正在他要和这个领班发生肉体关系时,那棵黑痣把他吓了一跳。因为这棵黑痣使他想到这个领班可能是他幼年时失散的妹妹曾芳。但愰惚之间,那棵黑痣又不见了。显然,东西本人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把这个领班定义为曾广贤失散了多年的妹妹,要是这样就落入俗套。但曾广贤这样的心理出自东西的虚晃一枪,在这里东西没有找到一个更有力的结构/解构的圈套。但他努力去推进,潜在的心理更有可能是曾广贤猛然间对张闹的移情,他很可能在琢磨张闹是不是与失散的妹妹有相似之处,只是差了那棵黑痣,但他这个时候可能后悔的就是始终没有注意张闹手心有没有痣?除此之外,有更多的细节暗示着那个张闹更有可能就是曾广贤多年前失散的妹妹。当然,东西依然不可能点明,依然是在犹豫不决中让人产生联想。但恰恰是这样的有限的可能性预示着无限可能性。曾广贤在所有的幸福希望落空的同时,在饱受张闹戏弄的同时,他可能逃脱一个更为原罪式的悲剧,那就是兄妹乱伦。这是命运对历史开的玩笑,历史的非理性的强权对个人的迫害,可能却使人意外逃脱了更为悲惨的结局。东西在这里试图对历史进行彻底的解构,历史不如神秘的命运更有力量。历史之恶被神佑的善所消解,冥冥之中曾广贤就是无法与张闹成婚,也无法与之发生肉体关系。东西的小说在这里玩一着险棋,这个悬念一直在庸俗的套路边徘徊,如果被揭穿,那就落入到从《雷雨》以来的那个乱伦的谱系学中,那小说的独特性就要大打折扣。东西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在他的叙述中,始终把握住反讽的视点,后悔越是深切,越是显得荒诞。这个埋伏的可能而有限的悬念具有彻底的解构性功能,它解构了“后悔”,使曾广贤深深陷入的“后悔”变得毫无意义,使后悔变成侥幸。这部名之为“后悔录”的小说,恰恰颠倒了后悔,使后悔根本不能成立,没有后悔。但历史并不能被全部消除,那些历史悲剧依然存在。这些人的身体遭遇是不折不扣的悲剧,只是说,最坏的(也许是同样的坏)的悲剧没有出现,假定张闹就是曾芳,那就是兄妹没有成婚。除此之外,同样坏的都发生了。在这里,这样的后果也依然是历史在起作用,曾家搞得家破人亡那就是历史非理性的产物。激进革命制造的阶级斗争,曾家不可能出现如此糟糕的局面。东西试图嘲弄历史,嘲弄曾广贤,这种嘲弄是他留给曾广贤最后的一点礼物,他总算逃脱了最坏的悲剧,为此他付出了坐牢的代价。也许是值得的,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中,在给定的命运中,这可能是曾广贤最好的结局了。即使在这样的叙事中,也依然突显出历史的不可抗拒性,历史无处不在,如此强大的历史,终究是它制造了一切。 总之,东西的这部小说写出了一个人的一生的屈辱,并且显得如此可笑,他是被历史强权损害的,他的创伤是中国人在特殊年代的留下的创伤,是中国式的创伤,是“我们”独特的身体纹章,是我们这样的“小写的人“的创伤。这就是东西的小说,让人们在荒诞的快感中,看到人的身体最真切的创伤,那是人性最深重的创伤,而且再次被命运嘲弄,连创伤也被嘲弄,连后悔都变得可笑,在这里体验到生活最本质的绝望。东西是有勇气的,很多人已经回避了历史的本质,已经穿过了虚无化的历史空场,降临到当代繁华盛景,但东西还是提醒我们记住历史,因为历史的创伤依然铭刻在我们的身体上,我们披上嘉许的外衣就能成为当代英雄吗?
2005-5-4
(作者地址: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