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3)

好像天生不会说话只会哭,边哭还边用手背把那张黄胆病人似的脸抹得乱七八糟。

洛清的打扮很古怪,有点像复活节被妆点过胜的火鸡,分不清哪件是衬衣哪件是裤头,显然,还是只烤焦了的——烫到一半的钢丝卷泄气地在她的头顶上晃来晃去。指甲断了,耳环掉了,手肘的皮也蹭破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洛善的两个姐姐。

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是很有趣很滑稽的场面。

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于是,便躲在门缝里嬉笑不已,直到母亲跑上来把我领走时,才发现,她们已经惊动了所有的邻居,把原本就狭窄的“煎锅盖”围了个水泄不通。

母亲告诉我,这种场面早已屡见不鲜。

洛家的两个女儿,自从出嫁后就没有太平过。

大姐洛清和她的男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一个月不动手就浑身不舒服。打不过就跑回家来撒泼,弄得娘家鸡犬不宁。

二姐洛涵的丈夫老也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恶习,动不动就跑回来哭哭啼啼,大家都习惯了。

每到那个时候,洛善就会独自一人蹲在阳台上,把脸埋进她蜷曲的膝盖中间,默默地整理她的盆栽。

我无法忍受她忧郁的背影,那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很想偷偷钻到她的身后去搂住她的脖子,可是,又觉得那很别扭。

沧吾和我相反,他喜欢陪在洛善身边玩泥巴,两个人经常不知不觉玩到天黑,仿佛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直到人群散尽,沧吾的母亲高声喊他回家吃饭。

沧吾是唯一一个守护她的人。

当时的他并不清楚那将意味着什么,仿佛,仅仅只是一种爱好,又或者,是一件早已习惯了的不值一提的琐事。

洛家的闹剧对石库门的左邻右舍来说,就像盛夏粘在身上的臭汗一样平常,冲个凉就没了。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煎锅盖”热气腾腾的包围下踏着悠哉的脚步,唯一不同的也无非就是洛善父亲亲切的笑容里多了一些皱纹而已。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迷恋起洛善种植的那些花花草草来。

喜欢看她用小铲子翻盆,灵巧的双手沾着新鲜的泥土,更显得十指白皙纤长,她动作敏捷,手脚轻盈,有时候,我觉得她爱惜它们更胜过爱惜她自己。

洛善的家因为有了这些生机勃勃的植物而变得异常华丽,似乎所有不愉快的心情都会被它们鲜艳的色泽一扫而光。

不过,洛善最最心爱的,还是角落里那盆灌养在砂锅里的太阳花。

我觉得不怎么样,一年四季就知道横七竖八地开花,一开就是五颜六色一大堆,俗气得要命,即使不小心忘了打理,也依旧新花怒放。

大人们总说,越容易养的植物就越卑微,不知洛善为何总是对它们爱不释手。

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从洛渝的口中得知了有关太阳花的事。

就在洛善十岁那年的秋天,洛渝第一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每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不敢相信自己自杀的念头竟会如此坚决,或许,当生命成为负担的痛苦超过病痛折磨的时候,也只有死才是唯一的解脱。

洛渝说,如果不是洛善,她决不放弃。

据说,在洛渝自杀未遂的第二天,洛善突然带着一包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烂泥跑来看望她。

洛渝打开纸包,看见泥巴里有一株干枯腐烂的植物。

洛善告诉她,这是一棵因照顾不良而枯萎的太阳花,不过,只要重新培植稍加灌溉,不出十日一定起死回生。

她要用这盆太阳花和洛渝打个赌,如果她能在十日内将太阳花救活,那么姐姐就永远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翌日,洛善从家里找出一只破旧的砂锅,替太阳花换上新鲜优质的泥土,将它放在洛渝床边向阳的窗台上,每天所做的只是按时浇水和晒太阳。

没想到不出十日,它果然开枝霰叶了。

开花的那天,洛善对洛渝说:

每一种生命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或长或短,或幸福或悲伤,总会有最绚丽的一瞬间,

在那一刻尚未降临之前,即使面临枯竭,也要牢牢把握求生的勇气。

那年夏天,我深受洛善的影响,没事就蹲在地上发呆。

其实,我只是想感觉洛善行为中的某种心情。

她常常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安静而忙碌地做着自己的事,那种时候,她就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凭周遭再如何纷乱吵杂,也与她毫无干系。

那种深邃的缄默总能引发我无限的遐想。

我觉得我并不了解洛善,这让我有挫败感,她那细腻的,如水草般清澈飘逸的情操让我的童年充满了无邪的依赖,而她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有着同样的渴望呢?这样的思考让我隐约洞察到,洛善永远都不可能像我这么无忧无虑的事实。

因为,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看到自己的归宿了。

说到这里,相信你已大约看见了这故事初始时最优美的雏形了。

的确如此。

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

童年的洛善,是一朵悄悄绽放在城市里的,充满生命力的太阳花;

而沧吾,是一颗依偎在她枝丫边上的,毫不起眼的绿色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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