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激流》(1)

巴金

我还记得,一九六六年八月底九月初,隔壁人家已经几次抄家,我也感到大祸就要临头。有一天下午,我看见我的妹妹烧纸头,我就把我保存了四十几年的大哥的来信全部交给她替我烧掉。信一共一百几十封,装订成三册,从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六年写给我和三哥(尧林)的信都在这里,还有大哥自杀前写的绝命书的抄本。我在写《家》、《春》、《秋》和《谈自己的创作》时都曾利用过这些信。毁掉它们,我感到心疼,仿佛毁掉我的过去,仿佛跟我的大哥永别。但是我想到某些人会利用信中一句半句,断章取义,造谣诽谤,乱加罪名,只好把心一横,让它们不到半天就化成纸灰。十年浩劫中我一直处在“什么也顾不得”的境地,“四人帮”下台后我才有“活转来”的感觉。抄去的书刊信件只退回一小半,其余的不知道造反派弄到哪里去了。在退回来的信件中我发现了三封大哥的信,最后的一封是一九三○年农历三月四日写的,前两天翻抽屉找东西我又看见了它。在第一张信笺上我读到这样的话:

《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欢喜得了不得。我现在向(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余暇把他(它)写成吧,怕什么!《块肉余生述》若(害)怕,就写不出来了。

整整五十年过去了。这中间我受过多少血和火的磨练,差一点落进了万丈深渊,又仿佛喝过了“迷魂汤”,记忆力大大地衰退,但是在我的脑子里大哥的消瘦的面貌至今还没有褪色。我常常记起在成都正通顺街那个已经拆去的小房间里他含着眼泪跟我谈话的情景,我也不曾忘记一九二九年在上海霞飞路(淮海路)一家公寓里我对他谈起写《春梦》的情景。倘使我能够挖开我的记忆的坟墓,那里埋着多少大哥的诉苦啊!

为我大哥,为我自己,为我那些横遭摧残的兄弟姊妹,我要写一本小说,我要为自己,为同时代的年轻人控诉,伸冤。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回国途中,在法国邮船(可能是“阿多士号”,记不清楚了)四等舱里,我就有了写《春梦》的打算,我想可以把我们家的一些事情写进小说。—九二九年七八月我大哥来上海,在闲谈中我提到写《春梦》的想法。我谈得不多,但是他极力支持我。后来他回到成都,我又在信里讲起《春梦》,第二年他寄来了上面引用的那封信。《块肉余生述》是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大卫·考伯菲尔》的第一个中译本,是林琴南用文言翻译的,他爱读它,我在成都时也喜欢这部小说。他在信里提到《块肉余生述》,意思很明显,希望我没有顾忌地把自己的事情写出来。我读了信,受到鼓舞。我有了勇气和信心。我有十九年的生活,我有那么多的爱和恨,我不愁没有话说,我要写我的感情,我要把我过去咽在肚里的话全写出来,我要拨开我大哥的眼睛让他看见他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面。(那些时候我经常背诵鲁讯先生翻译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的一句话:“可怕的是使死骸站起来看见自己的腐烂……”,我忍不住多次地想:不要等到太迟了的时候。)

过了不到一年,上海《时报》的编者委托一位学世界语的姓火的朋友来找我,约我给《时报》写一部连载小说,每天发表一千字左右。我想,我的《春梦》要成为现实了。我没有写连载小说的经验,也不去管它,我就一口答应下来。我先写了一篇《总序》,又写了小说的头两章(《两兄弟》和《琴》)交给姓火的朋友转送报纸编者研究。编者同意发表,我接着写下去。我写完《总序》,决定把《春梦》改为《激流》。故事虽然没有想好,但是主题已经有了。我不是在写消逝了的渺茫的春梦,我写的是奔腾的生活的激流。《激流》的《总序》在上海《时报》四月十八日第一版上发表,报告大哥服毒自杀的电报十九日下午就到了。还是太迟了!不说他一个字不曾读到,他连我开始写《激流》的事情也不晓得。按照我大哥的性格和他所走的生活道路,他的自杀是可以料到的。但是没有挽救他,我感到终生遗憾。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