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 五(1)

王一是在下课以后把牧场的画册还给康迅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课时王一发现康迅也来了,他总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黑板还是王一?王一觉得是前者,因为她没有被人注视时的不适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画册翻到第二十五页,他指着画页问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头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一个孤零零的旧栅栏门立在那儿,向后倾斜着,好像给风吹歪了。

康迅又指着画页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惊不小,“你们家的牧场?”

“对,科恩牧场,我祖父留下来的。”康迅说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王一看教室,人已经走光了,除了他们。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继承一幢房子或是拥有一个牧场这类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说里才偶尔见到。她很感兴趣和一个未来的(或许现在已经是的)牧场主交谈几句。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没有孩子跟你一块玩儿?”王一以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独。

“当然有。”康迅似乎不愿深谈关于他的童年,“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王一觉得康迅的汉语还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换成“哪儿”,也许更口语化。

“城市,大街上。”她说,好久没人与她谈谈童年,她觉得往事渐近有种亲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没有。我只有一个姐姐,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害怕。”

“怕别的孩子欺侮你们?”康迅说,“要是那时候你们认识我就好了。我可以保护你。”

“要是我们认识你,你怎么保护我啊?”王一发现康迅的语法错误,便开个小玩笑。

“也许你姐姐不喜欢我的保护。”康迅脸红了,但喜欢把这个玩笑开到底。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呐。”

“我三十六岁。”康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虽然他只比自己小两岁。“是么?!要是那时候你在中国,我和姐姐还得保护你这个小弟弟,我们会更倒霉的。”王一发现她还从没跟一个异性这么轻松地开过玩笑。

“强者有时候不是年龄大的。”康迅说着合上了画册,“我小时候常常保护我妈。”

“你妈?”王一很吃惊,因为她父母十分相爱,她不能想象这类事。

“我妈非常软弱。她丈夫有时打她,很凶。”

“为什么?”

“不知道,有几次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打她。我冲上去打她丈夫,可她总是抱住我。这样,她丈夫就能打我们两个。”

“她丈夫?”

“是我父亲。”康迅痛苦地说出“父亲”这个字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苦涩的称呼。“我再长大一点儿,劝母亲和我一起离开那儿,可是她不走。有时候我很难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彻底离开,我担心她。”

“没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摇摇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妈妈她从不多说。我恨她这一点,但是我没有办法,她是我母亲。我十九岁那年,她丈夫把她塞进壁炉里,威胁说要点火烧死她。我刚从外面回来,我气疯了,差一点儿杀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么?”王一惊异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话书中代表正义的英雄被神误罚了。

“没什么。”康迅变得轻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难堪的段落已经讲完。“我在监狱里学习汉语。那时候,我必须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汉语那么好。”

“对,出了监狱,我又去大学学了三年。”康迅耸耸肩膀,“硕士论文两年,然后我又去台湾工作了五年,教英语。”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康迅指指画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我经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没离开那个男人。”

“你永远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绝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经历触动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的线条下掩盖着的创伤。对她来说,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点让她厌烦的外教。有好几个瞬间,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国鼓励朋友那样,现在她担心误解。

“王老师,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王一有点忐忑。她看康迅平静的脸,似乎没有别的含义。

“什么是幸福?”他们又继续刚才谈话时的情境。

“一种感觉。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点头表示同意康迅的话。但她没有感觉。她既没有幸福的感觉,也没有不幸福的感觉。她说,“十三年前,我结婚了,一直很平静。就是这样,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说,“要是我不离开康妮,十三年后,她也会像你这么说。”

“这样不好么?”

“也许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这么说。”

“你要她说她觉得不幸福?”

“不会的。我要让她觉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对我没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会离开的。我有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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