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奎尔(1)

奎尔:一圈绳索。

英语中,奎尔(Quoyle)和绳圈(coil)读音相近。——译者注“佛德兰盘是平面状的一盘绳索,放在甲板上,需要时可在其上行走。”

《阿什利绳结大全》

以下是奎尔一生中几年的经历,奎尔出生于布鲁克林,在一堆阴郁的州北城镇中长大。

一身荨麻疹,三天两头闹肚子,他挣扎过了童年;在州立大学,他一只手捂着下巴,用微笑和沉默掩饰痛苦。他跌跌绊绊地活到三十多岁,学会了把感情同自己的生活分开,不指望任何事情。他食量大得惊人,喜欢熏猪蹄和黄油马铃薯。

他的工作:自动售货机的发糖员,一家便利商店的通宵服务员,三流新闻记者。三十六岁,满怀失去亲人的悲痛和爱情受挫折的失意,奎尔离开美国去了纽芬兰,他祖辈生活的那块礁石。他以前从未去过那里,也从未想过要去。

一个多水的地方。奎尔怕水,不会游泳。父亲曾一次次掰开他死命攥住的手,把他扔进游泳池、小河、湖水和海浪中。奎尔尝够了咸腥味和水草的滋味。

小儿子学不会狗刨,父亲从这一件事上看到其它失败像恶性细胞一样繁殖起来——口齿不清;坐不端正;早上起不来;态度不对头;志向和能力不行;总之是一切方面的失败。他自己的失败。

奎尔走路蹒跚,比周围的孩子高出一个头,为人软弱。他知道这一点。“啊,你这个蠢货。”父亲说,他自己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哥哥迪克是父亲的爱子,奎尔一走进房间,迪克就作出呕吐的样子,嘘着朝他说:“猪油脑袋,鼻涕虫,丑猪,疣猪,笨蛋,臭气弹,放屁桶,肥油包。”对他拳打脚踢,直到奎尔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在油地毡上啜泣。一切都源于奎尔最主要的一个失败,长相的失败。

他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长方形湿面包,六岁就长到了八十磅重,到十六岁整个人都埋在一堆肉里。脑袋像一个大容量的鲱鱼斗,没有脖子,发红的头发皱巴巴地朝后长着。五官皱缩得像被吮过的手指尖。眼睛是塑料色的。特大的下巴像块畸形的搁板突出在脸的下部。

他爸爸生他的时候,某种异常的基因闪现了一下,像封了火的煤堆里突然爆出一颗火星,造成了他巨大的下巴。小时候他想了许多办法转移别人的视线,比如用右手飞快地捂住下巴。

他最早意识中的自己是一个遥远的人:那边,视线的中心是他的家庭;这里,在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是他自己。十四岁前,他一直想象自己是出生时被换错了,在某个地方,他真正的父母拖养着那个换错的婴儿,时时刻刻想念着他。后来,他在一盒旅游纪念品中,翻出了几张他爸爸及其兄弟姐妹在船上的照片。有一个女孩似乎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她眯着眼睛眺望大海,好像能看到一千英里以南的目的港。奎尔从他们的头发、腿和胳膊中认出了自己。那个穿着缩小的毛衣,手叉在胯上,一副顽皮相的胖小子便是他爸爸。照片背面用蓝铅笔写着:“离开老家,1946年。”

在大学里,他修一些他理解不了的课,埋头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交谈,周末回家忍受严厉的呵斥。最后他终于退了学找工作,始终用手捂着下巴。

在孤单的奎尔脑子里没有任何事情是清晰的。他的思想翻腾而混乱,像漂入北极微光中的古代水手称为“海肺”的那个难以名状的区域,迷雾下起伏着稀泥状的碎冰,空气与水溶为一体,液体凝固了,固体在融化,天空冻结着,光明和黑暗一片混沌。

他是在慢吞吞地吃着油腻的红肠和面包时陷入新闻这一行的。面包不错,没用发酵粉,全靠面团自身发酵,在帕特里奇的室外烤箱里烤成的。帕特里奇的院子里散发着焦玉米粉、剪下的草叶和面包蒸汽的味道。

红肠、面包、葡萄酒、帕特里奇的谈话,因为这些,他错过了一个可能使他把嘴凑向官僚机构紧绷绷的乳房的求职机会。他父亲自己奋斗到了一家连锁超级市场的产品经理的高位,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只能用手推车给石匠运沙子。”等等。父亲羡慕生意场上的那份神秘——人们用左胳膊挡着签署文件,在不透光的玻璃后面开会,提着带锁的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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