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4)
“她们也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她辩解道。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很快我们就要缠足了,脚背上的骨头会被折断,脚上的皮肤也会溃烂。“让她们出去跑跑吧,乘她们还能跑。”
母亲总是显得疲惫不堪。她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其中的三个都不满五岁。家中的大小事务都由她一人把持——打扫屋子,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对家里的账务一清二楚,管得井井有条。在这个家里,妈妈的地位比婶婶高,但她已无力每天去为每件她认为对的事而费神斗争了。
“好吧,”妈妈叹了口气,她妥协了,“让她们去吧。”
我兴奋地一把抓起美月的手,蹦蹦跳跳好不欢喜。婶婶赶紧轻声叫我们快出去,免得妈妈变卦,大姐和她的义姐妹在一旁羡慕地瞪着我们。我和美月一口气冲下了楼跑了出去。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时空气是暖暖的、香香的,蝉子在齐声吟唱。我们一路顺着巷子快步而行,正好撞见大哥领着家里的水牛下水去。他骑在水牛背上,一只脚坐在身下,另一只垂着,在水牛的侧身晃悠。美月和我一前一后紧随着,穿行在迷宫般蜿蜒狭窄的巷子间。混沌中似有一种力量在保佑着我们,远离鬼魂的缠绕和强盗的侵扰。巷子里看不见一个大人的影子——男人都在地里干活,女人们都呆在楼上的屋子里——此刻的巷子为孩子和动物们所占据——鸡啊、鸭啊,肥肥的母猪和小猪仔们都在一旁热闹地穿行。
我们完全走出了村子,漫步在一条由石子儿铺成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上。人和轿子可以轻松地从中通过,但对于牛车或马车来说不免显得过于狭小了。我们沿着小路一直走到了河边,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架在小河上。我们停了下来,天空笼罩在头顶上,它是那么地碧蓝,就像是翠鸟羽毛的颜色。我们看见了远处的别的村庄——我一辈子也没想过会去那里。我们缓缓地爬下了河堤,那里长满了芦苇,在风里沙沙作响。我往一块石头上一坐,把鞋脱了下来,蹚着水往较浅的地方走去。现在想起来,那已是七十年前的事了,但我依然记得当时脚趾踩在泥土里,河水从脚上冲刷而过,河水冰凉的感觉。那天美月和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但这在我们的生命中将不复重现。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对另一些事记得特别的清晰。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我会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我的家人,他们让我充满了奇怪的感情——郁闷的、悲伤的、嫉妒的,以及对身边种种不公的顿悟。而我则让那流淌的河水将它们都带走。
那天晚饭后,我们坐在屋外,享受着晚间凉爽的空气,看着爸爸和叔叔在那里用长长的烟斗吸烟。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累了。妈妈一天里最后一次喂饱了小弟,正哄着他睡觉呢。每日操持家务让她尽显疲态,即便如此,对她来说也总有做不完的事。我两只手环抱着她,想给她些许的慰藉。
“拿开,太热了。”她缓缓地把我推开。
爸爸也许是看到了我的失落,把我抱到了他的膝上。在这静静的夜色中,我对他来说是如此地宝贝。
那一刻,我是他的掌上明珠。缠足
儿时(4)
雪花和秘密的扇子
(美)邝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