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希我的小说总令我想起卡夫卡(他显然深受卡夫卡的影响)。卡夫卡说:
和每日世界直接的联系剥夺了我看待事物一种广阔的眼光,好像我站在一个深谷的底部,并且头朝下。8
确实,卡夫卡的作品,在他那个时代具有一种“头朝下”的品质——他对文学和存在的理解,与固有的传统观念是正好相反的。或许,我们这个世界的危机和匮乏被物质包裹得太过严实了,必须换一种方式,比如“头朝下”,才能看出里面的实质。像卡夫卡这样的作品,是无法把它放在常态范围里来解释的,它是属于变态范围的文学——因为我们的存在显露出了变态(我们经常谈论的卡夫卡笔下的人的异化,其实就是一种变态)的面貌,文学也就只能在一种变态的精神范畴里进行存在的追问。这正是卡夫卡的深刻之处。因此,卡夫卡笔下的象征是无处不在的,不仅他笔下的人物、事件是象征,连他的写作方式本身也是一种巨大的象征。卡夫卡的文学是最为彻底的存在主义的文学。
让我感到惊异的是,陈希我的写作居然也完全无视当下文学的流行面貌,而采取“头朝下”的特殊方式来书写现代人的存在境遇。我要特别提到他的一个中篇《我的补肾生活》,它读之令人战栗。一对表面上恩爱有加的夫妻,其实过的是丈夫独自自慰,然后用手给其妻子满足的性爱生活;而那个妻子,居然认可了这种生活,她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给丈夫补肾。这部小说的讽喻力量是很强的,它触摸到了当代生活的敏感神经。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个吃活肾的细节。妻子对自己的生活恐慌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见补就买,而且因为自己的经济能力总能毫不费力地买到那些补物,她开始对补物的补效产生了怀疑。最后,他给丈夫买了人肾。这个血腥的细节让人想起鲁迅《药》中的人血馒头。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沾的是革命烈士的血,而《我的补肾生活》中的活肾却是从被社会深恶痛绝的被枪决的黑社会头目身上盗割来的——这里面,蕴含着比“人血馒头”更大的荒谬。在陈希我笔下,一切的价值观念都颠倒了,他决意要让我们看到乱世之下的人心,正如他自己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文学就是要关注人心,关注我们灵魂中黑暗的盲点。
三
陈希我的小说,与当下文坛萎靡琐碎的风气是大不相同的,它里面有股狠劲,迫使着我们不得不去关注存在的本相。因此,阅读陈希我是需要有坚强的神经的:一场玩笑居然引发出抢劫的妄想(《暗示》);一句调侃居然让一个小康之家感觉到了巨大的穷困,跑到街上哭穷(《我要哭》);一对生活无忧规规矩矩的夫妇,居然为了买一钱不值的猪瓢骨而去抢劫(《我们的骨》);相貌平平的新娘在一次婚纱照中的癫狂最终酿成了所谓的“强奸案”(《飞机》);一个执意不肯背叛自己妻子单身赴国外旅游的丈夫,忽然执意要为妻子买一件性感衣裳(《绑住我吧!》);一对小恋人为了能够有实质性交媾,千方百计合谋,让女方钦定的未婚夫先破了处女膜(《晒月亮》);假如我们的身体没有一种抑制感觉的物质,我们每时每刻都会感觉神经的抽动、血管的奔流,我们一刻也活不下去(《我疼》、《抓痒》);假如把种种私有生活场景(包括上卫生间前后撩衣摆、在化妆时挤眉弄眼、翻看自己的内牙龈)完全展示在我们面前,我们将如何再面对这个世界?当妻子知道丈夫背着她自慰,她又该怎么跟她生活下去(《我的补肾生活》)……
陈希我在挑战我们的文学思维。在他的引导下,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可怕的另一面,就像美国电影《偷窥》中的女主角看到了窥视狂房东向她展示的房客们的隐私。也许我们本来就有阴暗,所以总想把阴暗处遮蔽起来,藏着掖着,害怕正视自己。没有遮蔽,人类世界就不成其为人类世界,我们就不成其为人,所以,《偷窥》中的女主角最后将偷窥机械砸毁了,对房东大叫:“回去做你的人吧!”我们毕竟还是要做人的,不论是想做还是无可奈何非做不可。如何做人,如何活着,这才是作家最需要花心智来解决的问题。陈希我所苦苦追问的正是这些。他的另一篇小说《绑住我吧!》里那个怎么也不肯在国外背叛妻子的丈夫简直到了洁癖的程度,他为了给妻子买那件性感的“带胸口袋的女装”,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在求什么?他在竭力保持什么?他在为什么挣扎?还有《我的补肾生活》中那个知道了丈夫背着她自慰还给他补肾的妻子,她的精神世界是怎样的复杂!那是我们无法探寻的深海——她的绝望,她的无奈,她从绝望之海下终于凫出的力量,她的勇气,她在黑暗之下寻找亮点的惨绝,冲击着我们固有的一切精神防线。
他的长篇小说《抓痒》9,更是证明了他在书写当代生活真相上的出色能力。在这个长篇里,通过嵇康和乐果这对夫妻貌似幸福美满、其实冷漠贫乏的生活悖论,陈希我所要拷问的,依然是肉身的沉重、灵魂的痛楚、存在的疾病等命题。而这正是陈希我的意义所在:当生活日渐变得肤浅,当写作不断被经验所奴役,叙事如何才能获得新的难度,如何才能在贫乏的经验中成功突围,使之接上存在的通道,这已成为当代写作中悬而未决的难题之一。陈希我的出现,为小说疏离表层经验、深度介入当代生活提供了新的可能。他的《抓痒》,以变态喻示常态的匮乏,以反常呈现正常的尴尬,从而直抵现代人的精神核心。他把卑微黑暗的经验推向一种极致,在他的审视下,生活获得了存在的重量,情感也走向了有意味的精神事件。在陈希我所洞见的生存之“痒”中,生存尊严的恢复与生存耻辱意识的建立,是密切关联的。他仿佛在告诉我们,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同样,没有经过追问的经验也不值得记住。这样的发现也许会令人感到不安,但你必须承认,《抓痒》的确为我们敞开了一个严峻而又长期被遮蔽的活着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