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罗医生是个中年老光棍,晚上常常闹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读读左拉的小说,要不就是盯着身穿内衣的少女的图片看,借此打发无聊的漫漫长夜。他是我家书店的老顾客了,经常自嘲是个二流的庸医,然而,蒙塔涅尔街上那么多医生,很少有人看诊看得像他那么仔细。巴罗医生的病人大多是附近的老妓女或者穷苦的人家,这些人常常付不出医药费,但他还是照样帮他们治病。他不止一次地感叹道,这个世界就是上帝的尿壶,他惟一的期望就是巴塞罗那足球队能赢得冠军,这样他就死而无憾了。他穿着睡衣起来开门,一身的酒味,嘴上还叼着熄灭了的雪茄。
“达涅尔?”
“我父亲要我来找您……情况很紧急!”
我们一到旅馆,见恩卡娜女士惊惶不安地啜泣着,其他房客的脸色像教堂的蜡烛一样惨白,我父亲双手搀扶着费尔明,两人缩在墙角。费尔明一丝不挂的,吓得直发抖,而且还不停地哭泣。房间被破坏得惨不忍睹,墙上沾满了一些东西,不知是血迹还是粪便。巴罗医生看到这个情形,马上示意父亲把费尔明扶到床上,让他躺下。恩卡娜女士那个长得像拳击手一样粗壮的儿子也上前帮忙。费尔明不断地呻吟,像一头无法制伏的狂野的猛兽。
“我说,老天爷啊!这个可怜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恩卡娜女士倚在门边摇头感叹道。
医生替费尔明把了脉,再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然后不发一语地从皮包里拿出注射针筒。
“抓紧他!我替他打一针后,他就会乖乖睡觉了。达涅尔,你来帮我!”
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才合力制住了费尔明,然后,巴罗医生猛地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一针。他的四肢绷得像钢筋一样硬,几秒钟后,他的眼神渐渐茫然了起来,接着,整个人就躺平不动了。
“哎哟!您快帮他检查一下,这个人身体很虚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恩卡娜女士在一旁紧张地说。
“您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而已。”医生一面安慰老板娘,一边检查费尔明满身的疤痕。
我看到医生默默地摇着头。
“他妈的……”他咕哝道。
“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我问他,“刀伤吗?”
巴罗医生摇头否认,他在杂物堆里找出一条毛毯,盖在费尔明身上。
“这是灼伤。这个人曾经被用刑折磨过……”医生解释道,“这些疤痕,都是高温铁板的烙印。”
费尔明整整睡了两天。他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在黑牢中惊醒,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全都忘了。知道自己行为失控之后,他羞愧地跪在地上,恳求恩卡娜女士原谅他。他再三保证,一定会重新粉刷旅馆的墙壁。他知道恩卡娜女士很虔诚,所以特别承诺,会再为她到附近的伯利恒教堂望十次弥撒。
“只要您健健康康的!千万别再那样吓我了,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啊……”
父亲不仅赔偿了所有损失,而且还拜托恩卡娜女士,请她再给费尔明一次机会。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至于旅馆里其他房客,大家都是孤苦的小老百姓,不会跟他计较的。经过这一夜的惊魂,老板娘反而对费尔明更加亲切了,她告诉费尔明,一定要乖乖服用巴罗医生给开的药。
“恩卡娜女士,为了您,叫我吞砖头都行!”
后来,那件事逐渐在我们记忆中淡化了,不过,我再也不敢随便拿傅梅洛警官开玩笑了。经历过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为了不让费尔明孤单,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带他去新潮咖啡馆喝下午茶,再到议会街和恩宠大道转角处的费米纳戏院看电影。父亲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带位员,每次他总会趁播放宣传短片的时候,偷偷让我们从一楼的太平门里进去。
·12·
费尔明来书店工作之后,成效立现,因为我的空闲时间比以前多了。不必寻访客人订的怪书时,他就在店里整理书籍,或制作促销海报,要不就是擦玻璃,甚至拿着抹布和酒精,把每一本书都擦得一尘不染。这么一来,我就有闲暇去处理我疏忽已久的两件事了:一是继续探索卡拉斯之谜;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该去和好朋友托玛斯·阿吉拉尔聚聚了,这阵子挺想他的。
托玛斯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好几年前,我们在贾斯柏街的教会学校因为打架而认识,那天下午放学后,他父亲到学校来接他,还带了一个骄纵自负的女孩,原来那是托玛斯的姐姐。我本来想好好戏弄她一番,谁知道,我都还没出手,托玛斯已经先压到我身上来了,只见他的拳头挥个不停,如暴雨般落在了我身上,挨了这一顿,我全身酸痛了好几个礼拜。当时,怒气冲冲的托玛斯,使出了全身蛮力把我痛打一顿,在那场庭院的决斗中,四周围满了喜欢看热闹的小孩,我被打掉了一颗牙齿,却对生命有了新的体验。我没有告诉父亲和神父,究竟是谁把我揍得这么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当时,对手的父亲还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欢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