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她将车子停靠在最大的房子前。成千上万的昆虫,个个几乎不比尘埃大,飘浮在黄中带绿的空气里。母亲走得很快,他脚步一轻一重跟在后面。
“哈,”她对着黝暗的廊厅呼唤。灯光啪的一声亮起。开门的是身穿白色上衣的男子,口袋以塑胶片撑起以插置圆珠笔。他头戴黑帽,帽缘弯如乌鸦翼,帽下的脸挤满雀斑、眼镜、络腮胡与髭须。
“嘿,是你呀,凯莉。”男子注视着她,将她当作涂上牛油的热吐司看待。
“他叫矮冬瓜,想当牛仔竞技场明星。矮冬瓜,他是克里·穆尔。”
戴蒙德握握男子的热手。两人交流的是敌意。
“翁多在马具室,”男子盯着她说。他笑了起来。“老是待在马具室。要是我们准许的话,他肯定会睡在那里。过来吧。”
他们来到马厩末端,男子打开门,里面是方形的大房间。最后一道金属色泽的光线从上方窗户射入,为悬挂墙上的马勒与绳套镀金。另一面墙上有一列马鞍架,折叠好的毯子摆在闪亮的马鞍上。书桌后面一台小冰箱嗡嗡响,戴蒙德看到上方的墙壁挂着加框的杂志封面,一九六○年八月号《马靴与野马》,封面的骑马士正进行有鞍骑乘,身体直挺严肃,紧紧夹住腾空扭转的马,马刺一路往上刮到鞍尾,一手向前伸直,帽子已无踪影,嘴巴大张,做出疯狂的微笑,标题是:“冈斯克勇夺夏延有鞍骑乘冠军”。图中的马儿脊背拱起,鼻子朝下,后腿伸直用力跳起,逐渐落下的前蹄与地面之间有五英尺的阳光。
房间中央有位老人,正以皮革霜保养马鞍;他戴着草帽,两侧帽缘高高翘起,更加强调他长型的头部。他的肩膀似乎不对劲,臀部以上的身躯向前倾斜。房间里有苹果的甘味,戴蒙德看见地板上有一篮。
“翁多,有客人来了。”老人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鼻子塌陷,形成扁平的小苞,颧骨中凹,左眼上方有个大洞,而眼睛似乎失明。他仍嘟着嘴唇专心手上的工作。上衣口袋里有包香烟。他散发出一种木雕的静谧,在长期缺乏性生活、与世隔绝的人身上很常见。
“这位是凯莉·费尔茨,那位是矮冬瓜,过来跟你问好。矮冬瓜对牛仔竞技有兴趣。翁多,你不是对牛仔竞技知道一点吗?”他提高嗓门,仿佛对方耳聋。
有鞍骑士一句话也不说,温柔的蓝眼珠转向马鞍,右手拿着一张羔羊毛,再度来回擦着马鞍皮。
“他不爱讲话,”穆尔说。“他碰到不少困难,不过他一直在努力。你是不是一直在努力啊,翁多?”
老人不做声,继续保养牛皮。上一回他以马刺戳马肩、脚趾朝东朝西指,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翁多,那堆马鞍又烂又破,看来总有一天你得换掉了,”穆尔以命令的口吻说。有鞍骑士没做出听见的表示。
“好吧,”戴蒙德的母亲呆呆观察了那双筋肉横生的手,然后说,“很高兴认识你,翁多。
祝你好运。”她朝穆尔瞥一眼,戴蒙德看得出有讯息飞送过去,却看不懂他们的语言。
他们往外走,男女并行,戴蒙德跟在后面,深感愤怒,气得步履蹒跚。
“对。老翁多耳朵不太灵光。以前他是当红的有鞍骑士,有希望称王。夏延的比赛,他连续两年拿走奖金。后来他参加密提泽一个不够看的小竞技,他的马在窄道里发脾气倒退跑,翁多摔下马,头被踩中。噢,一九六一年。从此他就一直帮巴尔杰清理马鞍了。三十七年。好长一段光阴。事情发生时,他才二十六岁。脑筋跟任何人一样好。事实就是这样,爱参加牛仔竞技赛,礼拜二你还是只拽公鸡,礼拜三就成鸡毛掸子。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仍然不放过任何尝试的机会。我们很看重翁多。”
他们静静站着看戴蒙德上车。
“我会打电话给你,”男子说。她点头。
戴蒙德怒视着车窗外的平原,瞪着铁轨、当铺、赛福威连锁超市、断箭酒吧、订做牛仔服饰、吸尘器专卖店。黄玉色的光线转红,熄灭。太阳下山后,绒布般的暮色笼罩街头,酒吧霓虹灯广告着欢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