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良驹(3)

黄警顽生前写过《记徐悲鸿在上海的一段经历》,他说:“在徐先生逝世前半年,徐先生曾约我到院长室谈过一个多小时,他提到当年经历时说:‘如果我先死,你给我写出来,如果你先死,我给你写。’我的一生没有什么值得写的,他这位在凄风苦雨中成长起来的大艺术家,才应该把事迹留下来给后人知道。由于这一段事迹离不开同我的关系,有些地方容易形成喧宾夺主,但我毕竟是配角,我保证不夸大不渲染。”

黄警顽遵守对徐悲鸿的承诺,如实记述他在上海与徐悲鸿的交往,发表在全国政协的文史资料丛书中。徐悲鸿并不忌讳自己穷困中想要自杀的惨痛经历,也愿意将黄警顽救他于水火的恩德留存于世。黄警顽在老上海广为交际的能力,帮助过许多人,包括感念不已的徐悲鸿,但在阶级斗争风暴来临之时,并不能保护他。

一位当年徐悲鸿的学生说,“我一九四八年入学住校,黄警顽先生就住在楼上,给了我们新生很多的照顾。那时他孑身一人,未老先衰,走路驼背,全校师生他都能叫出名字来,哪个人有困难,他都会帮忙,好人一个啊。徐悲鸿先生念旧,亲自来看黄警顽先生的起居,逢年过节请他到家吃饭,都派汽车来接的,一谈就谈到半夜。可惜在徐悲鸿先生逝世后,一九五七年黄警顽被划为‘右派’,最后惨死于‘文革’中。”

此时,徐悲鸿被迫在大上海的马路上游荡。他在绝望中挣扎,脑子里成天琢磨着百折不挠、狂放不羁的奔马形象。他把这匹马画在了宣纸上,直接投给了商务印书馆对门的《真相画报》社。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挑战,把一匹马投给叫做“真相”的画报,好像穷困潦倒的自己,真正面目其实是一匹不为人识的千里良驹。

在上海滩众多报刊中,《真相画报》是着名岭南派画家高剑父、高奇峰创办的美术刊物。高剑父早年赴日本学画,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曾负责主持同盟会广州分会。高氏兄弟据说是受孙中山嘱托,在上海传播先进思想。这本杂志,是众多画家孜孜以求、登堂入室的专业画刊,选稿标准十分苛刻。

在广州盘福路高剑父纪念馆,王坚研究员告诉我:“上海审美书馆出版《真相画报》,负责人是高剑父,编辑和发行是高奇峰。高剑父看到徐悲鸿寄来的那幅马,回信称赞他比古代画马大师韩干还过之,审美书馆要印刷出售。”

徐悲鸿赢了。他卖出了一生中第一匹马。

似乎这是天意。他想去考大学,正为学费发愁,一匹马使他时来运转。其后,徐悲鸿成为审美书馆的特约作者,稿酬可以支付学费。徐悲鸿报考的是震旦公学法文系,他看到法国油画复制品,直接读懂法国大师原作的渴望愈加强烈。

一匹弩马和一匹千里良驹,根本区别就是志向迥异。

徐悲鸿没上过一天正规学堂,但他父亲给他开的乡土大学,比任何学堂都来得丰富扎实,尤其是日积月累的深厚国学修养,使他与生俱来的艺术天分疯狂生长,有一天真的走出家乡,就是一个出口能诗、提笔能画的奇才。

生活的玫瑰花似乎开始向他绽开了微笑。

哈同,犹太人,声名遐迩的大班,威震上海滩的西方冒险家。当时上海最大的私家花园爱俪园,即为他的公馆,就在今天上海延安中路的上海展览馆一带。公馆建成伊始,这位一掷千金的阔佬即行善举,在公馆附近开办了一所仓圣明智大学,登报征求仓颉画像。

在纷至沓来的应征作品之中,夹杂着出自徐悲鸿手笔的画稿仓颉像。

仓颉乃中国传说中创造汉字的仙人,谁也没见过,因而各式各样的相貌不一而足。而徐悲鸿笔下的仓颉颇有人间气息,像一个邻居家的大爷,不同的是长着四只眼睛。也许是与众不同,也许只是看着顺眼,评委们一致选中了它。不仅如此,主办方还特地派了一辆小汽车,专门接徐悲鸿去他们那儿讲授美术。

大千世界,冷暖皆不为个人所知。徐悲鸿自己也没想到,创造汉字的仙人,居然成为照耀他绘画之路的太阳。从此,他似乎变得前途无量。

其实,人生之路最要紧的,就是那么几步。在此时出现的康有为,成为徐悲鸿成长道路上的一个关键人物。寓居上海的康有为,在经历了戊戌变法、亡命东洋、周游列国之后,此时已对政治心灰意冷,似乎只剩下学贯中西的艺术素养。在一次爱俪园举办的名流沙龙的聚会上,康有为意外地见到了年轻的徐悲鸿。

当时,沙龙名流们带着各自收藏的碑贴古画,相互炫耀赏玩,惟有徐悲鸿怀揣带着体温的自家手卷。康有为一眼就为这个年轻人的画中透露的极大潜质惊叹,从而另眼相看。而徐悲鸿也为结识康有为深感庆幸,专门行了拜师礼。上海滩招徒称师的人太多,徐悲鸿根本看不上,这才是他第一次拜师。

康有为对徐悲鸿与其他弟子不同,聘请徐悲鸿到自家斋馆担任图画教师。从此,徐悲鸿自由出入康家府宅,可以随时翻阅大量碑贴和藏画。康有为主张“合中西以求变,开拓中国绘画新纪元”的见解,令徐悲鸿为之一震。

在康有为看来,眼下的中国画是没有前途的,似乎只是书斋玩味,笔笔都要仿古,处处都有来由,画来画去的题材也无非是深堂琴趣、柳溪归牧、寒江独钓、风雨归舟、秋江暝泊、雪江卖鱼、云关雪栈、春江帆饱……他认为,国画要想有前途,必须融入到世界文化的潮流中,完成自身的丰富和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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