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馈赠(1)

一九三四年,当徐悲鸿走出国门举办近代中国画展,第一次使中国艺术佳作在西方得以整体亮相的时候,人们发现,有一幅中国画醒目地挂在展馆前厅,纸质发黄,笔墨严谨,技法也与其他画不同,画名曰《松荫课子图》。

此画作者就是徐悲鸿的父亲徐达章。他在三十岁时画的这幅画,可谓解读徐悲鸿的范本:松树下的童年悲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诵读书桌上的一册书,徐达章手摇鹅毛扇,正在凝神倾听儿子的朗朗读书声。他们身后有一个女孩在探头嬉笑。徐达章题诗于画旁:“无才济世怀惭甚,书画徒将砚作田。落落襟怀难写处,光风霁月学糊涂。”

在众多欧洲报刊的评介中,柏林《西方日报》注意到了中国这对父子:“画展中第一幅,是徐悲鸿父亲的一张画,画他父子二人的像,徐君于此表示他对于父亲的孝敬。但这幅画尚拘守传统的范围,儿子的画是进步多了。徐君的用笔是自由雄肆的,无论在写景或构图方面,他的着色深厚,笔力雄健而有个性。”

有一天能漂洋过海,伴随儿子周游欧洲列国,这当然超出一个私塾先生的期许。这也表达着徐悲鸿成功之际对父亲、对故土的眷念。

一八九五年,徐悲鸿出生于江苏宜兴屺亭镇徐家老宅。教私塾的徐达章给长子起名徐寿康。平安而健康,一个带有好运的名字,未能免俗,但很吉祥。

也就在这一年,甲午海战惨败,中国签订《马关条约》:将台湾及辽东割让给日本,巨额赔款二万万两。进京应试的各地举人群情激奋,甚至痛哭流涕,广东南海人康有为与弟子梁启超联络十八省会试举人一千三百人,上书光绪皇帝,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的救国主张,成为近代史上着名的“公车上书”。

太湖之滨的屺亭镇,与京城相距遥远。康有为因爱国壮举而声名大噪,几乎无人不晓。徐达章没料到,日后他的儿子能得到康有为的赏识。

二○○五年初春的一天,我前往江苏宜兴屺亭镇,那是徐悲鸿的出生之地。一个世纪前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一个世纪之后在中国分省地图上仍然找不到踪影的小镇,却因徐悲鸿而载入中国艺术史册,成为托举一代名家的摇篮。

此时,蓝天下的油菜花开得正旺,一片一片的金黄灿烂,淡淡飘香,点缀着蜿蜒曲折的塘河堤岸。周围两三层楼的一大片新房,烘托着一长溜黑瓦白墙的平房,新中有旧,仿佛留着几份逝去的记忆,这就是徐悲鸿故居了。

故居门前是奔泻不息的塘河。据说屺亭镇之名来自屺亭桥,昔日石拱桥真有遮风避雨的八角亭。而今塘河拓宽,机帆船卟卟作响,屺亭桥也成了一条通汽车的钢筋水泥大桥。给我当向导的,是在宜兴的徐悲鸿外甥潘公慎,他是徐悲鸿二妹徐爱贞的次子,七十出头,思路极为清晰,如数家珍地讲徐家老宅的布局。这是一个临河而居的水乡人家。天井中的阁楼写有“澹我楼”,照徐达章当年题写的样式复原。

徐悲鸿就在阁楼上呱呱落地,楼下厅堂是徐达章办的私塾。潘公慎说:“家里种六亩多田水稻,还种八分地西瓜。其实我外公画画、教私塾,比其他人家收入好多了,为什么还穷?因为子女多,兄弟三个,姐妹三个,加上外公、外婆,八口之家。”

多子多福,在当时中国农村是普遍的生存观念。徐家有六个子女,徐悲鸿是长子,次子徐寿安,三子徐寿恺,大女徐爱娥,二女徐爱贞,小女徐静贞。

徐悲鸿幸运的是,有个不同凡俗的父亲。

徐达章窝居乡间,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师。虽然他没取功名,诗书画是一方之绝,据说县太爷都曾登门拜访,他躲之不及,颇有陶渊明遗风。清末仍是八股社会,熟读《四书》、《五经》可以考秀才举人,画而优则仕并不容易,画师只是一种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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