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1)

老婆婆把钓钩抛到水里,将鱼线一端系在青杨树上,然后就转身忙起来了。她在浅水处拔起一丛蒲草,洗去蒲根的淤泥。筐子半浸在水中,她把一块块干姜似的蒲根扳下放进筐中。漂在水中的连体小葫芦拴在鱼线上,这时一抖,让她抬头看了一下——它只是一抖,接着往上仰了几下,终于平稳下来。她于是重新低头采蒲根、采蒲草的芯叶。这一次连体葫芦又开始剧抖、摇晃、向斜里滑行。她双手拄膝站起,扯住鱼线一拉一耸、高举过顶——水中紧接着泛开一束银浪,它衬着稍稍发黑的水潭,白得耀眼。一朵浪花开成碗口那么大时,突然溅成了无数的屑沫,接着从屑沫当心直射出一道金黄色的光束——它在半空又来了一个翻腾跳跃。

一条金黄色的大鱼躺在了筐中的蒲叶和蒲根上,老婆婆像端一个娃娃般将筐子拥在怀中,往小屋里走去。天已到了半下午,阳光照在水潭边的蒲苇和莎草上,一双双连体小蜻蜓飞来飞去。这是难得的一天,老婆婆从一大早就泛起了一种奇特的心情:颤颤的,欣悦而不安。她后来发现自己真的像在企盼和等待什么。可是她并没有被告知今天将有来客,知道的只是平平常常的新的一天:没有一个人会来自己的小屋。她这会儿稍稍惊异于一种奇特的心绪——它是那么强烈和显著,以至于一阵阵在心头涌动。她坐在炕头发怔,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一个梦。直到下半夜这个梦还楚楚如新呢,可是一大早坐起来却又忘掉了。

是啊,这种奇异的心情肯定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如果在过去,她会泪花闪闪从头咀嚼一遍,好好想一想那个梦,而今却不再有那么多冲动了。不过她端着筐子和鱼钩走到潭边时,仍旧在想那个梦。

梦中有一个赤条条的细长身量的男孩儿,他剃了短短的头发,有一对星星般闪亮的大眼睛,一直趴在窗棂上看,身上渐渐落满了露水。她发现了他,望着窗子问:“你是谁家孩儿啊?你夜里赤身趴在这儿不冷吗?”男孩儿答:“我要进屋里去,我要从这儿爬进去。”“你是谁家孩子?家住哪里?”男孩儿嗓子哑哑的:“我就是你的孩子!妈妈,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来家了!我就是银月啊!”老婆婆心头一烫,急急坐起——梦醒了。

这时才是午夜,她摸摸窗棂。刚才就是一个孩子趴在这儿的。推开窗,空中的月亮真是清洁极了,好像一直在等她见面。她在窗前坐着,坐着,直到睡意再次袭来,覆满了白发的头垂下来……

天亮了。窗依然半开着。老婆婆合上窗子。她知道自己惟一的孩子银月不会回来了。银月是她惟一的孩子,八岁时跟上村里人去东北寻找父亲,从此再无消息。十余年了,她终于不再相信奇迹。领他走的是一个男人,那人留下的女人于第二年春天在臂上戴了一块黑纱,这让老婆婆见了头脑里轰的一响:她的男人死了?那他领走的银月呢?当时她疯了一样,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村头板扣家,连连拍打他的门。板扣当时还年轻,睡眼走出门来,见了她两眼一瞪,然后皱着眉头安慰起来,语气非常肯定地说:“银月没事。银月是银月。”

银月挂在天上,月月与老婆婆窗前相会。是啊,板扣说得一点不错:银月是银月。

这座岭下孤屋离小村一里远,是银月父亲为了娶她专门搭起来的。他和银月都走了,小屋就成了他们爷儿俩的影子。“婶子归村吧,住到村里,一起照料方便哩。”板扣几次上门劝说,老婆婆都摇头。她怎么能离开呢?这不就和离开了他们爷儿俩一样吗?她要住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在等待的日子里,她垦田结篱,竟然一点点把山岭下边、水潭旁十几亩的荒草乱石滩做成了好看的田垄。这期间板扣总是让人来帮她,说有村里人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她还是不停地操劳。有人说:她是想人啊,想人的人就这样忙碌,不停地干哪干哪。

老婆婆越来越明白男人在这儿搭屋的缘故:他喜欢这个又深又凉的水潭。她在蒲草边白沙边采摘吃物时,总把这潭子看成了自己的亲人。这水潭会护佑她一生,帮助她一生。水潭是镜子和眼睛,也是安静的男人——是男人啊,而且是英气生生的男人。她有一段时间一天到晚坐在潭边,想许多往事。她采了潭边的荠和苋、野芹,像丈夫那样钓鱼,钓一种宽宽的黄鳞鱼,他曾叫它“黄鳞大扁”,说是最让人滋生大力的吃物。后来她发现这儿的蒲草原来清香逼人,根茎都是美食!富含淀粉的块根蒸在米中,再用嫩嫩的蒲芯儿做汤,香甜得可以用来迎接月亮上下来的仙人。

她做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摆在白木桌上。一只长了圆圆大脸的鸟儿循着香味一跳一跳进了屋,她就取了一匙香米给它。圆脸鸟的脸庞和胸部让她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一会儿喜鹊和斑鸠都先后倚在窗上,她一一打发了它们。她与这些鸟儿全都熟悉了许久,甚至听得懂它们怎样说粗话和俏皮话。

她只是坐着,她想等月亮出来,水潭发出叮咚声时再享用这美妙的一餐。她一点都不饿。她坐在窗前,两手合起看天空、看一点点变成绛色的那个水潭……后来,她真的看到水面上有人在行走——她揉揉眼,欠身再看,原来是杨树在摇动,树影映在水里。可是细高的杨树啊,摇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就分成了两棵,一棵往前、一棵仍旧站在原地——会移动的那一棵杨树走走停停,转身,风吹一树叶子——那其实是又浓又长的头发啊!老婆婆这会儿看清了,她压住一个惊呼伏在窗上:天哪,真是一个细高身量的后生,这孩子大概一年都没有剪头发了,瞧一头乱发多长。天黑了,这孩子在潭边转转走走,像是迷失了回家的路。老婆婆抵在窗前,差点把窗棂都扳掉了,一双手攥得紧紧的,这时大声呼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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