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蓑衣(1)

神奇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全镇都知道良子回来了,还携了一个小不点儿的养女一块儿到了镇子上。有人?问:“谁是良子?”上年纪的人不得不从头解释一遍,叙说当年。要说清可真不容易,因为那是一桩公案,一段晦涩的历史。“他妈的一个男人就臭美成了那样?”不知深浅的年轻人从头听过,议论、嚷叫,都想挤到石头街大屋那儿亲眼一睹。可惜新人入镇的麻烦还远远没有完呢,大屋的门还关得死死的,唐家父子正在从头开审呢。老婆婆们擦着眼说:“也是的,他以为咱镇子成了什么,想跑就跑,想回就回?这工夫他恐怕得从头说道说道了,一五一十全倒出来。”

一连两天良子和领回的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大屋子隔壁,不得离开。这除了验明正身之外,还有个户口的问题。过去良子是有户口的,可是后来就自动消除了。“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啊!”良子说。唐老驼鼻子吭吭响:“林子里那些胡蹿的野物也没死哩,谁会给它们上户口?在咱看来,你这许多年就是归顺了野物!”良子无语。

由于良子能够安然无恙地吞食泥土,总算证明了自己不属于霍家一脉。接着就是小女孩的问题了,老驼当时让人同样取来泥巴,谁知她厌恶地一嗅,嚷着躲开了。“吃,张大嘴巴吃!”老驼怒喊。小女孩哭了。良子哀求:“您饶了她吧,她还是个孩子啊!”

那会儿唐童在一旁东看西看,一直在小女孩身边打转,就帮腔说:“她还不更事哩,等过几年再让她吃罢,反正躲不掉啊!”老驼对这个独生子格外倚重,这时吭吭鼻子,一摆手说:“那就等等看吧。”

人们发现从见面那天到现在,小女孩的蓑衣一刻都不离身,吃饭睡觉、大小解,都穿在身上。她在早晚去院里上茅厕时,那一身蓑衣毛儿在霞光里篬着,金光闪烁。几个站岗的乡棍搓着眼说:“这是什么物件?直晃咱的眼哩!”他们扯过她来闲问,对海滩林子里的事情格外好奇。小女孩有问必答,说这蓑衣嘛,是林子里一种金叶儿马兰织成的,是妈妈亲手采了为她织的,妈妈也穿了这样的蓑衣。有人记起他们父女出现那天的情景:好像一个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们送到镇边就走开了,“那就是你妈?”小女孩摇头又点头,瞅个工夫撒丫子跑回了大屋子。

关于女孩穿了金闪闪的蓑衣不离身、她和良子被一个同样穿了蓑衣的女人送回的事情,越传越奇。有人对唐老驼献疑说:“那良子本是风流后生,在林子里游荡这么多年,少不了和一些野物精灵交往,那小女孩说不定就是他和一只刺猬精生的呢!如今大林子没有了,他们无处存身,这才不得不回来落脚!”唐老驼大吸一口烟斗说:“嗯,说得有理呀!”为了弄清这些疑惑,他三番五次去传珊子来瞧:她嘛,大概闭上眼睛也嗅得出良子罢!谁知如今珊子年纪大得成了珊婆,对往日恋情心灰意冷,一提到“良子”两个字就喷嚏连连,最后吐出一个字:“呸!”至于那个小女孩是否为刺猬精所生,她咬咬牙告诉前来问询的人:

“错不了!回去脱了衣服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唐老驼对儿子一说,唐童捶着拳头说:“还是珊子聪明啊,这事让打赤脚的医生办理吧,咱从一旁盯着。”

打赤脚的医生年纪有一把了,长了一只豁鼻,说话瓮声瓮气,舌头也大,只因为下药凶猛才为唐家父子所喜。除唐家以外,镇上人都在暗中将赤脚开出的药减掉一半才敢服用。赤脚把良子父女分开,只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良子的眼珠和舌苔,又捏了捏他的睾丸,一摆手就算结束。

开始检查小女孩了,她不愿脱下蓑衣,后来在赤脚的再三规劝下才算应允。不过她一见赤脚掏出的听诊器就喜欢上了,笑嘻嘻褪下了一件花内衣,最后又大大方方揪下了小短裤。正这时唐家父子进来,他们的目光一进门就投射到光溜溜的女孩身上,对老赤脚的满脸惊惧视而不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浑身上下都被一层又密又小的金色绒毛遮裹了,它们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下弥散出荧粉一样的色泽,在后脊沟那儿交织成一道人字纹,然后又从尾骨处绕到前面,在腹部浓浓汇拢。她温和地、略有好奇地看着旁边的几个人,并无羞涩。唐童的嘴巴一直张大,两眼在她周身磨擦,长时间盯住胸部那两只核桃大的乳房,然后又停留在小腹和大腿根上。金灿灿的绒毛在这些部位似乎变得更细小、然而颜色更浓了。

“再明显不过了,”老赤脚紧挨着唐家父子走出屋子,边摘听诊器边说,“那背上的绒毛是一身尖刺儿变成的;肚子上的嘛,就算真正的绒毛了……”

老驼一直惊喜参半,这会儿脸色阴沉沉的,看着西边的天色咬咬牙:“我在琢磨是今天还是明天,把她装进麻袋沉河……”

唐童正咂着嘴想什么,这会儿听了大叫一声:“爸!这可不行!这女孩儿说什么也得给咱留下,咱得等她长大了再说……要不咱后悔都来不及了啊,那可就全都糟了、全都糟了!”

唐老驼看着儿子急得双目圆睁,脖子都红了,于是不再坚持。他们三个反身回屋,这时小女孩已经穿好了衣服,那件金闪闪的蓑衣又把她包裹起来了。

老驼把肩上的火铳耸了耸,说:“妈的,你一天到晚就忘不了披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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