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引子(1)

楼船一去无踪影。它从大河入海的那一瞬,海面上突然腾起一阵乳雾,像一只手拉起了幔子,就这样把楼船收入了帐内。当夜风起云涌,据跟到海边的人讲,大海翻腾了一宿,白浪卷起丈把高拍向河口,轰隆隆一直拍到天明才算平息下来,然后消息全无。棘窝镇人大惊,说楼船上的霍公以及俊俏童儿岂不是悉数卷到了海底?有人摇头:“哪里!这是海神把人迎下了,他们从河神手里接过,一站送一站哩。那风浪卷得越高越好,那是海神在敲打自己的锣鼓呢。”镇上年轻人则念念不忘船上的几个美妙女娃,仍在盘算她们的归期。

许多年后镇上老中医说到霍老爷之死,声声悲叹:“可惜矣,使错了药引子!”原来霍公在床上喘息时,救急的药早备好了,可是药引子必须是最新鲜的童溲。那是一个早晨,薄雾初起,老中医端着药钵走出门来,正好见一孩童手舞足蹈而来,急忙拦住取药。就这样端了钵子回屋,急急调药给病人喂下——霍老爷刚咽下大半钵汤药脸色即坏了,一层黏汗从额上渗出。老中医大慌,取了一匙钵中的药一尝,立刻被一股膻骚气呛住,手中的钵子落地跌碎了。他心里明白:刚刚取回的不是童溲。

原来老人两眼昏花,加上晨雾蒙蒙,没有把孩童看个仔细。那恣意行走的小人儿本是一个刚刚从溪水里爬上岸的龟精,龟龄已届百年。它体量瘦小,笑模笑样,这就让老人误识了,压根儿就没有在意对方小小额头上的一道道深皱。

老人愿把秘密深藏胸间,除非是进入林中面见溪主时,才不得已吐几口怨气。林子里河有河神,溪有溪主,每个沟沟坎坎都有特定的生灵管辖;大树死前会托梦,老熊得病会求医,这些事情棘窝镇人人清楚。这条溪的溪主是一条黑鳗,她与老中医交往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间清清白白。她年轻时候也曾对中医动过心,几次想把他号脉的手拖到胸前,按上那两只引以为荣的大乳房,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们盘腿坐在溪边,说到那只龟闯下的祸患,黑鳗认为这家伙虽不能说是故意的,但也算得上“为老不尊”了。她没有说得更多,没有把老龟的色相告诉他:那家伙几次从她面前摇摇晃晃过去,都故意松拉着腰带。

霍府失了主人,一群家丁就狂野起来。府里的丫鬟甚至姨太太常在半夜失踪,镇上人都说是林中出了响马大盗,他们把人抢了去。其实是家丁们谋划周密,与大山另一边的人家合伙把人卖了。管家是个忠实的老人,他心知肚明,想除掉行恶的家丁,却又苦于没有证据。无奈中老人去林中拜访了霍公遗下的生灵好友,细细哭诉了一场。这些野物半年来以泪洗面,这一次索性陪管家嚎哭了个痛快,然后在林中设宴,把所有家丁都请了来。这些家丁平时穿了带“霍”字的服装倒也齐整,看上去模样差不多,可是坐到肉案前边就不一样了,那些露出犬牙的、吃相凶残的,都是土狼的子孙。酒宴后要上一道桑葚泥做成的甜点,林中野物们手脚利索,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毒蘑菇汁放了进去。结果所有行路无声、生了犬牙的人都死在了回霍府的半路。

府里才刚刚安宁,以前被家丁杀死的山地和平原的穷人们,他们的后人已经长大,这会儿举着铁齿耙要来复仇。以前都是土狼的子孙在墙垛上架了火铳,半天工夫就能平乱。如今存留的护府人穿了“霍”字服,瞪着绵羊眼,端起火铳手就打抖,反而要被乡民掳了去。经过一场又一场折腾,霍家的后人不能守业,干脆从霍府里走出来,带了自己的一份家财独立门户了。从此这个声名威赫的大家族也就散在了整个山地平原。

不久山地真的开来了一队响马。这些队伍的兵士个个壮得吓人,人人手持一杆火铳,胯下的牲口清一色雄性,阳具一天到晚竖着。整个山地平原都变得鸦雀无声,连溪水也不敢大声流淌。霍府老管家在风烛残年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约上老中医,弓着腰隐到林子里议事。他们这才发现林中野物们大半蔫了,连河神和溪主也细声细气说话。溪主黑鳗年纪大了,头上包了一块绿苔,牙痛腮肿,拍打着鼓鼓的脸皮对老医生说:“治治吧,换了平常日子我早就找你去了。”老中医为她开了一服药,药引子是吐露心事——“你先把心事全吐出来,别让它积在心里,然后喝下药保好。”黑鳗骂了一句粗话,不得不从头说起。她说:“不得了啦,从今以后咱这里就要遭大灾殃了,那些扎在山上的响马营盘等于是铁打的,他们再也不会走了。”老管家在一旁说:“全镇的人,再联上林中所有野物——要知道你们当中身怀绝技的太多了,还胜不了他们?”黑鳗哧一声吐了一串口水:“你真是个老赶哪!往后俺这一伙能自保也就不错了,弄不好还得满门抄斩哩!我日他响马十八辈祖宗!”说完端起汤药一口饮下。

茫茫山林死一样沉寂。响马铁骑下山,蹄声叩遍棘窝镇。镇上人个个闭门不出,只有一些光棍汉从门缝里盯住牲口翘翘的阳具,轻轻拍手说:“许是咱的队伍?”

果然,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山上响马最是奇人,一路上无坚不摧!响马头儿从蓝眼国里讨来了一种长生药方:每到一地就要杀死当地富豪七人做药引子,一年里连服三服。消息使全镇大骇,正在将信将疑的时候,告示在镇口贴出来了,上面明明白白让各家各户申报财产,所有田舍皆要折合成银元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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