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所以(13)

红色的结婚证被收了过去,发放了一张白色的纸片。姓名。公章。去你妈的吧!我接过纸片就把它撕碎了,再把碎片洒向天空和大地。然后,直接奔向长途汽车站。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很快离开孝感。董馆长却被调到省里去了。

我一直以为董馆长已经是一个老头。一直没有看到他也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学爱好者。一直没有想到,一个土生土长拖家带口的孝感老头,在朝思暮想不择手段地往武汉市调动。更是一直以为他那么热情地接待省里下来的人,只是他的工作,他在竭力为我说好话,甘当伯乐和人梯。而他在公开场合听任我歌颂他亲自修改剧本,仅仅只是满足一下虚荣心。董馆长实际年龄三十七岁,他走了我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他五六十岁呢。这是常识性的错误!哪个泥巴腿子,不想变成城市户口?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哪个业余作者,不想变成大城市的专业作家?这也等于一步登天啊!为了这个目的,谁还和你讲客气!讲道理?讲道德?讲良心?

心情一败坏,灵感就远离了。生活里就只剩下悔恨,沮丧和颓废了。新的流行歌曲层出不穷,满天飞舞,迅速窜红的小歌手(大约叫程琳吧?),在县城百货大楼的大喇叭里,用悲腔反反复复地叫喊谁也不懂的闽南语"酒干倘卖无",我不再动情,农民们也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农民们还是想看戏,还是想看《小寡妇上坟》,《秦香莲告状》,《七仙女配董永》。我再也无法提笔写剧本。请你们滚开一些。女声合唱队解散。都快快嫁人吧。时间立刻变得漫长难熬。冬天的西北风刮个不停,我的塑料薄膜窗户寒风嗖嗖。蜷缩在被窝里,脚板冰凉,脚后跟却红肿肥大,这是冻疮。床板上再垫一捆稻草再垫一捆稻草。夏天,酷暑难当,茅坑的蛆虫长出了长长的尾巴,纷纷爬行到我的房间门口(为什么呢?)。他妈的,拿农药来!到处洒满六六粉!杀不绝赶不尽的苍蝇和蚊子啊!猪圈附近的屎壳郎,灶台周围的鼻涕虫,小河边的蚂蟥,都是非常可怕的虫虫,我害怕这些小虫虫!我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死灰色的嘴唇,蜡黄的脸,云里雾里,头昏眼花。奎宁!我需要吃奎宁!漫长的三年啊!

原来,事物都是有辩证法的。武大毕业算狗屁!小姑娘完全不懂社会的辩证法!当我把坏事变成了好事之后,没有把握住机会,就会死搬硬套地假装谦虚谨慎,但是,又还不懂得卑躬屈膝,更不懂得请客送礼。此外还有尺度!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董馆长(无人的场合啊!),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自己(有领导的场合啊!)。我,却在任何场合都表现了他(以为他就会感动,就会尽快促成我的调动)!我活该!我把好事又变成了坏事。叶紫,自己抽自己嘴巴吧!

意外发生之后,为了补救,我一趟一趟往省里跑。我逢人便揭穿董馆长,告诉大家此人根本不会编剧。我们孝感文化馆所有获奖剧本,都是我独自完成的,与他毫无关系。可是,结果似乎更加糟糕。人家开始回避我和冷落我,好像我在说假话,在无理取闹。甚至,谣传四起,竟然有人说我精神方面出了毛病,闹得没有哪个单位再想调我了。都躲避我。都躲!社会!这就是社会!何止复杂呢!简直残酷!

在第四年春天的一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踽踽独行在孝感尘土飞扬的小街上,脚下一双黑面白边的北京布鞋,面目全非,拖拖拉拉,到处沾着牛粪渣渣。叶祖辉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不由分说,把我直接带回了武汉。

11在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道路有千千万万条,我的蹊径,只有一条:嫁人。还只能嫁一种特定的对象:军人。军人也还必须有特定的条件:正团级以上的军官。只有正团级以上的军官,他的婚姻配偶才够资格随军。

第一眼,就是一个交锋与较量:他怎么比想象的矮?她怎么比想象的还要高?我被遗憾狠狠打击了一下。惊喜却飞一般掠过他的眉梢。就这一瞬,我们心里都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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