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真正爱上了艺术,就如同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那渴求如同无边的沼泽,让你踏进去就出不来,并且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奇怪的是,走向艺术沼泽的人明明知道自己也许不能再回来,却依然那样坚定而执著……
余锦菲看见朦胧的光从窗帘边的缝隙里透过来,天又快亮了。她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一只手在背后拍拍酸疼的腰部,然后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天有点灰蒙蒙的。她关了电灯,开开工作室的门,屋子里的光线顿时变得灰暗。她绕着雕像的四周走了几圈。她忽然发现在这种灰暗的光线中,她的雕像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它蒙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有一种早晨漫步于田野中的感觉,在淡淡的雾气中,崎岖的小路上,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对,应该让他朦胧一点,他不应该太清晰,他不是在舞台强烈的灯光下的那种光彩夺目的形象,也不是在耀眼的闪光灯下众人瞩目的人,他远离人们的视线,远离人们的生活,在渺无人迹的地方,在一般人很少能想到的地方,一个人坚定地行走……对,就给它取个名字,叫《远行者》吧。是的,你远行了,出远门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不知道要去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要去多远,但是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回到我们中间,只不过你仍然风尘仆仆,步履沉着而有力……当我们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仍然朦朦胧胧,一如你的前行……
不知不觉,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用沾着大理石粉尘的手背轻轻擦了擦,背过脸去站了一会儿,等她的心情稍稍缓过来,她回过身,站到旁边的铝合金梯子上,她想从顶部去俯视他的整体,特别是他的突出的前额,她还有些不满意。他这样回过头去,他在看什么?他想看见什么?他的步子不是执著地向前的吗?他为什么要回过头去看呢?他是不是……他……不,不!余锦菲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我只是要看一看他的额头的情况,我不要别的,不要!我要的是一个从顶部向下的投影——她觉得光线太暗了,应该把顶灯打开。工作室里装有各种角度的灯,有顶灯、侧灯,还有几个射灯。她伸出手去调整一个射灯,可是梯子摆的位置离射灯稍稍远了一点儿,她的手伸出去够的时候,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她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刹那间,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撑住自己的身体,砰的一声,她觉得自己的右手一阵钻心的剧痛,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要把她的右手与她的身体断离开去。她用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整个身体躺在了地上。她使劲儿地咬着牙,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她感觉到右手的手腕已经无法活动了,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仿佛这只手已经不是她的了。她想试着活动一下,可稍微一活动手腕更加疼痛了。完了——当剧痛稍稍缓和一点,她能够张开嘴的时候,她发出了一声哭泣般的叹息,我的手——我的手——泪水和汗珠一起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躺在那里,喘息着。我的手,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她扭过头去看看身边的这尊雕像。你也完了,你也结束了,跟我一样,或者,我跟你一样,一样的命运,还有我的雕塑展,都结束了——她想哭,
很多不同味道的泪水,都在往上涌,但是她哭不出来,只有泪水在不断地涌出来,从脸颊上滴落到她沾满白屑和尘土的工作服上,形成一个个难看的斑。
不,不能这样结束,我,我要起来,我……她松开了握着右手手腕的左手,用左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她把身体靠在雕像上,大口地喘息着,她的肌肤感觉着那坚硬锋利的岩体,它有两米多高,那样沉重而坚实地立在水泥地面上。现在它是一座山,能征服这座山的,只有铁锤和凿子。铁锤的锤头因为长期的锤击,已经变得凹凸不平,凿子被锤击的一端,坚硬的钢铁翻卷了,它的边缘已经裂开,像一朵开败的花。她的左手重新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她这样坚持了几分钟,等自己的心跳平静一点儿,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出了工作室,到了门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面喊了一声,星……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