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仿佛永远是一望无涯的碧绿,那里有生命的源泉,草丰水美,飞鸟成群,蓝天上的白云从西飘向东,从北飘向南。洁白的云,灰色的云,浓黑的云,不停变幻着宏大的场景,仿佛上演着公主和英雄的故事,一幕又一幕,剧情从不雷同……
浓雾渐渐散去,朱丽宁坐在长途汽车靠窗的座位上,看着远处的山影出神。她不是那种细眉毛大眼睛的人,而是粗眉毛大眼睛。她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好像泪水随时都会流下来。那种朦胧的眼神非常打动人,让人看一眼就永远忘不掉。可是她并没有流泪,只是嘴唇翕动着,好像在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其实,那声音只是回响在她的心里:岷山啊,我来了,我又来了……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沉默啊?我想再问你,十年前,你是否看见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穿一件咖啡色灯心绒外套,蓝色的牛仔裤,高高的身材,黑黝黝的皮肤,有一点络腮胡子。十年前,他背着一个大帆布包,迈着疲惫的步伐,从遥远的地方一步步向你走来,在离你脚下不远的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你是否看见他在白河和黑河之间的湖泊和沼泽之间测量水深,采集样本?你是否猜想过这个人,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他要在这里做什么?你是否留下哪怕最粗浅的一点记忆?他有怎样的脸庞,怎样的神情,他是兴奋,激动,还是忧郁,沉闷?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后来又去了哪儿?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这儿,而是……告诉我吧,岷山,你不能这样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你以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得干干净净吗?你是有责任的。
春天,冰雪融化,河水涨了,草地上出现了无数的水流,密密麻麻,弯弯曲曲,深深浅浅,可是,丛丛鲜花和茵茵绿草之中却暗藏着玄机。夏天,暴雨如注,山洪呼啸而来,草地变成泽国,牛羊和马群被驱赶到远处的丘陵和山坡,他却披着雨衣,仍然在没膝深的水里奔走……水退了,草地恢复了郁郁葱葱的景象,可是,沼泽却悄悄地用茂盛的草把自己遮盖起来,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还有秋天……还有冬天……岷山,你真的一次也没有看见过他?真的吗?你撒谎,你明明是看见了,你甚至听见他用虔诚的语气彬彬有礼地同你打招呼,听见他向你诉说心里的孤独和忧愁,只不过你以无知的傲慢和虚假的自尊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罢了。
朱丽宁在一个小站下了车,踏上了松潘草地松软的泥土。她面前的草地,辽阔、平坦、静谧,像一幅巨大的绿绒毯,其间点缀着丛丛黄色、白色、紫色和红色的花朵。微风拂过,草叶轻摇,无数亮晶晶的水光闪耀着。远处的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勾勒出的凝重曲线里,有点点簇簇牧民的帐篷。
下雨了。晴空中突然乌云聚集,风把豆大的水珠泼洒下来,雨声和草地吸水的咕咕声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声音。朱丽宁趟着雨水走进了草地,水没过她的脚面,也让青青的草叶只露出细细的尖儿。小草啊,我也要问你,十年前,你看见一个坚韧的生命消失在你身边吗?还有丛丛鲜花,你是否听见过他沉重的脚步曾在你的身边停息呢?
雨水在朱丽宁的脸上流淌,和着她的泪水,雨水湿透了她烫得很短的头发,也淋湿了她的白衬衣和藏蓝色毛衣。还有从雪山上和高原上流下的雪水,从无数条小溪,数不清的水塘和水坑,一起汇入了白河和黑河,它们像两条盘桓在草地上的巨蟒,随心所欲地舞动身躯,曲曲弯弯,千回百折,才迟迟疑疑地和黄河融为一体。
为什么一条是白河,一条是黑河?
因为白河的水是白色的,黑河的水是黑色的。有人告诉她。
为什么一条是白色的,一条是黑色的?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那个人看着她,目瞪口呆。
朱丽宁知道,她问的这个问题太奇怪了,她这个人太奇怪了,也许所有的人听到这样的问题都会这么想,都会这样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