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沙滩,夕阳,白帆……让人暂时忘记了一切,过去和未来都消失了,世界变得只剩下自我。可是,谁如果在这种时候依然想着别人和过去,那么,这个别人和过去在他的生命中一定非同寻常。记忆啊,为什么这样坚韧,连温暖的海风,荡漾的碧波也不能把你驱赶到遥远的地方……
美国西海岸的傍晚,远处是碧蓝的大海。在海边的露天咖啡馆,银色的沙滩上,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下有两把白色的藤椅,还有白色的藤桌,桌旁坐着两个东方女人——余锦菲和何慧琳,两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杯浓浓的咖啡。海风撩起了余锦菲的鬈发,也拂动着何慧琳长裙的下摆。在不远的地方,各种肤色的人们来来往往,身后的椰树林里,宽大的树枝随风摇摆着,和着波浪轻柔的拍打,沙沙地响。余锦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白色的海鸥,海鸥在海面上翱翔,更远处是几片白色的帆,再远是海天相接的地方。余锦菲忽然轻轻地问,慧琳,你还记得我们在中学第一次喝咖啡吗?
何慧琳笑了,说,当然记得,那种咖啡用烫金的纸包裹着,外面是一层很硬的白砂糖,里面是一块黑色的咖啡,有很香的味儿,嚼着很苦。后来你用开水冲了,立刻满宿舍里都是浓香。那个年代的咖啡和现在的味道不一样。
余锦菲说,那天晚上喝了几杯咖啡,我们集体失眠,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一直聊到天亮……
何慧琳说,朱丽宁发誓说,再也不喝咖啡了,而你说,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天天喝咖啡。看,让你说准了……
余锦菲有些感慨,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我们在这里喝咖啡,在这里时间过得真快!微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夕阳在她栗棕色的鬈发上镀了一层金边。
可我觉得很慢,就好像离开家十年了。何慧琳说着,语调有点伤感。
这是因为你想家了。余锦菲说。
何慧琳说,不,不是因为单纯地想家,我在这里总觉得不踏实。虽然我所在的医学院眼科是国际一流的,这里的实验室、临床设备都是国内不能比的……
余锦菲说,也许我们还没有进入这里的社交圈,我在这里参观完雕塑展就想马上回家,只有和那些泥巴石头在一起,我心里才踏实。
就像杜克成离不开他的望远镜吗?何慧琳问道。
他永远就那样,眼睛只盯在天文望远镜上。余锦菲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一片小小的白帆说,从宇宙起源到现在,有记载的天体变化并不多,现在的天文学家也就能观测几十年,说不定等他们老了,自己观测一辈子的日月星辰都不会有变化,用他的话说,就是宇宙是无限的……
一阵海风轻柔地在眼前掠过,余锦菲收回目光,看着在身边走过的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今天是假日,在这里,在辽阔的大海身边,人们忘记了自己的种族、肤色、信仰,甚至年龄和性别的差异,也暂时撇开了生活中的各种琐碎和芜杂,尽情地享受着大海、阳光、沙滩,享受着大自然的恩惠。
哎,你看,你看那只海鸥——何慧琳忽然惊叫起来,手指着远处的海面。
余锦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海鸥离开了那一群上下翻飞的同伴,独自向着远处飞去,最后融入到一片碧蓝中,那里分不清是天还是海。她回过头,看到何慧琳依然那么专心地向着大海的深处眺望,好像还在追踪那只海鸥。
海鸥是最合群的,它为什么自己飞了呢?何慧琳自言自语着。
他也是自己一个人走的,再也没回来……余锦菲漫不经心地说着,发现何慧琳好像在注视她,她觉得心里跳了一下,正要从何慧琳的眼睛里解读什么,却看见她已经回过头去,继续看着大海。海是那样蔚蓝,宁静,碧波轻轻地推着,漫过人们嬉戏的脚背,拂过小舢板低低的船舷,沙滩上,回荡着人们无忧无虑的嬉笑……
此时余锦菲的心中仿佛涌起了波澜。他还会回来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他已经失踪十年了,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她也是在这里听到了这个消息,那一瞬间她并没有特别难过,因为她坚信他还会回来,虽然她已经不记得十年前自己是否像今天一样脱口而出:他还会回来的。可是,那时她真的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因为,当那双粗糙而有力的手从自己的手里滑出去,那个背影在即将消失时回过头来的瞬间,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生命、信念和意志的力量。这样的人是不会消失的,他不是在眼前消失的这只海鸥。不会,他不会消失,他会回来……她那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