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这几天,郑胜受着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这种照顾里面,隐含着一种自甘卑微的因素。他的父亲不仅爱他,还崇拜他了。这让郑胜多么厌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没有厌恶过昆虫,没有厌恶过老鼠,父亲捡回来的那些带着别人唇印的瓶瓶罐罐,还有那些说不定擦过猫屁股狗屁股的皱皱巴巴的纸张,他也没厌恶过,但他厌恶父亲,厌恶父亲对他的好,更厌恶父亲对他的崇拜。他在厌恶里舔食父亲的爱,并尽可能地把爱回报给父亲。只是他早就明白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早早地被供起来的人,因此,他的回报,也不能普通。普通的回报等于没有回报。
他的心越来越往下沉。
新学期刚开始,老师们就发现郑胜又出现了以前的毛病。他举手要求发言,老师不同意,他就站起来自顾自地说下去。政治老师干脆让他站到了办公室。
郑胜就在那里站了一个下午。
上晚自习课,钱丽自然是最早进办公室的。而今在自己班上,她要求午饭后跟以前一样,提前半小时进教室,晚饭后休息时间相对长一些,因此她要求提前四十分钟就进教室,偶尔让学生自由复习功课,多数时间由她讲。她要凭借自己的全部努力,让重点快班在高考中变成另一个火箭班!幸运的是,她班上还有那么几个很突出的尖子生,特别是一直跟着她的张永亮,张永亮的成绩,并不比胡昌杰他们差多少,这让她欣慰……这天晚上,她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郑胜就跟进来了。她很诧异,说郑胜,你这么快就从家里来了?吃饭没有?郑胜不回答,只是去洗手槽边站着。钱丽拿着书本,准备进教室上课,然而,郑胜的那身衣服牵住了她的心。那棉袄穿了好几年了吧,人长了个子,好长一截手腕子都露在外面,不冷吗?她稍作犹豫,放下书本,回家去了。
她把儿子的一件羽绒服拿来了。虽然长了些,宽大了些,穿在身上正好暖和;儿子念书时穿过的衣服,钱丽早就全部送给穷学生了。
她把衣服递到郑胜面前,说:“娃娃,穿上。”
郑胜把头垂得那么低,手指抠着手指。那声“娃娃”,使他身上的血液再一次叫喊起来。但他没接钱老师手里的衣服。再怎么劝说都不接。她把衣服放在桌上,进教室去了。
晚自习上了大半程,政治老师才走到郑胜身边,点着他的鼻子说:“郑胜,你这是向我示威吗?人家静坐,你静站是吗?我告诉你,你这吓不倒人!”
那时候费远钟也在办公室,他这才明白,原来没有别的人赶郑胜,而是郑胜再不愿回教室去了。
当政治老师出了办公室,费远钟走到郑胜面前,细声说:“真有出息!你以为这就叫出息吗?你……你真是让我失望啊!”随后命令他:“赶快回教室里去!”
但郑胜已经不听从他的命令了。
费远钟说:“好,那你就站下去,反正办公室是钢筋水泥做的,你站一辈子也站不出个坑来!”
次日上早自习课,郑胜没来。费远钟发现郑胜的位子上漏出一个洞,直到下课铃响也不见郑胜来把那个洞填上。费远钟着急起来。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他想到了郑胜曾往窗台上爬的事,要是他昨天晚上出学校后……费远钟很后悔,昨天夜里,真该追到他家里去看看。
费远钟去了教务处。
“什么?你说什么?我问你,昨天下晚自习课的时候他在不在学校?”
费远钟说在。费远钟说我问过其他老师,他们说他在办公室规规矩矩地站到下课铃响,铃声一响,没有人叫他离开,他自己就出去了。
“出去是出去了,可是他到哪里去了?”
费远钟说:“我也问过江师傅,他说他是亲眼看见郑胜走出学校的。”
江师傅把守东大门。
张成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出了学校,”他说,“我们也就没有责任。”
第二节课过后,全体学生在校领导和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大操场上做广播体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