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胜老做梦。他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灵魂。那是一只火红色的鸟,小小的,拼命扇动翅膀,可就是飞不高。它就在屋子上空扑腾,翅膀扇动的时候,把黑暗刮得卟卟响。郑胜抹了一把脸,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结果什么也看不见了。黑夜吞没了他的灵魂。这天,郑胜醒来后,坐起身,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被盖刚掀动,一股更加难闻的气味却在他面前横冲直撞,带着金属般的硬度。那是父亲身上的气味。可这个人是他父亲,他只能回避着那种厌恶的情绪抬头。他披上棉袄,准备下床。
“胜儿。”
父亲格外清醒地叫了一声,同时将又重又潮的棉被拱了一下。
“爸爸。”郑胜立即应了。稍慢,父亲就会坐起来,用铁钳似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
“刚过半夜,你起来干啥?”
父亲把他的脚放到了自己腋下,郑胜立即感受到一股热烘烘的暖气。
但他已经快满十九岁了,他不愿意这样被父亲呵护,脚踝转动着,静悄悄地用着力,把脚抽了出来。双脚还没离开父亲的身体,父亲又一把抓过去,紧紧地夹住。在父亲毫无防备的时候,他猛地把脚抽了出来,将棉袄垫在枕头上,微微支起上半身。他这样问话,显得郑重些。
“爸爸,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妈死了!”
这是现成的回答。
郑胜沉默了一会儿,说:“妈埋在哪里的?”
这个问题,照样是他以前问过上百遍的。
父亲肯定知道母亲的下落,他这么无休无止地隐瞒下去,让郑胜愤怒。
他说:“爸爸,她是我的妈,别人都有爹有妈,我只有爹没有妈……”
父亲已经给他提供了一种依靠,但越是临近高考,他就越是觉得,父亲给他的依靠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老是在梦中看见自己的灵魂,就是因为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有母亲在向他招手,他想奔跑过去,可他跑得越快,母亲退得越快。他只能用灵魂去追赶母亲。
这天,费远钟正坐在办公桌前,徐奕洁惊慌失措地进了办公室。“费老师,”她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去教室……”
费远钟摸不着头脑迅速起身,朝教室跑去。
——窗子边上,胡昌杰正把郑胜抱住,郑胜狂怒地用手肘击打胡昌杰。
因为胡昌杰比他高出很大一块儿,他只能击打到胡昌杰的腰部。
“怎么回事?”
费远钟走到他们身边,低沉地问。
听到老师的声音,郑胜迷茫地停了下来;他一停下,胡昌杰就把他放了,揉着被打痛的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郑胜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费老师,而是一排费老师,这一排费老师组成一个扇面,倏然展开,又倏然合上。他恐惧地用手掌在自己脸上抹了好几把,那一排费老师才消失了,只剩下他熟悉的班主任了。费远钟注视着他,还并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情,但他被郑胜的眼神“抠”住了。那眼神是在奔跑着的。他的心回来了,但眼神还在奔跑。他的心和眼神在分裂。费远钟想阻止它们的分裂,含糊不清地说:“马上就考试了……”他好像不敢单独面对郑胜,把脸转向全班同学:“马上就分班考试了,大家要认真对待,虽说教火箭班和重点班的老师,基本上也都是那些人,但火箭班和重点班的气氛不一样,给人的心气也不一样,气氛变了,心气变了,信心也会随之变化,你们给自己定的目标,也会有所不同。你们以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有多大?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的区别,却会拉开很大的距离。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们再来回想当年的同学,你们会发现,当年我跟他差不多的,甚至他还不如我,远远不如我,现在他怎么就到了那么高的地位,做出了那么大的成绩,而我却是个普通人呢?这其中并非没有机遇的因素,但说到底,还是我们没有去注意那一点点的区别,正是这种区别,铸就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当我们只知道感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没有在最恰当或者说最好的时段渡过哪条河,翻过哪座山,我们就永远渡不过去也翻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