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13(1)

野蜂倾巢而出。那群野蜂是儿子培育的。儿子用那个笨重的黑家伙,养活了那群野蜂,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奇迹。手风琴有三十多斤重,儿子左腿放琴的那个地方,血液长年累月地流不过去,那块皮皱起来,死掉了——儿子那么累,他费远钟却在睡觉!他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儿子却脱掉外衣,孤单单地坐在冰窖似的屋子里拉琴。

“我这个当爸爸的,”费远钟出声地说,“我哪像个当爸爸的!”

他双腿一缩,再一蹬,将被子完全掀开了。

穿上衣服后,他正准备去陪陪儿子,却听到小含已经没练《野蜂飞舞》,而是在拉《黑眼睛》。这是早就还了课的曲目。他拉得心手相合,显然进入了状态,可费远钟在被窝里对儿子的那份痛惜,已从心里跑掉了:已经是还过课的曲目,你拉什么?你这不是成心让那群野蜂再咬父母一口?

当他再次推开了儿子的房门,小含惊惧地回过头。

费远钟没有打他,也没骂他,而是搭一张方凳坐到他面前去,说:“小含,你为什么不愿意进步呢?你总是喜欢回头去拉那些自己熟悉的曲子,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懒惰!”

即便说到“懒惰”这个词,费远钟也没像往天那样大吼大叫,更没有紧着手臂随时准备赏小含的耳光。这让小含心里轻松起来,他说:“爸爸,我想享受一下。”

费远钟本是希望心平气和地跟儿子谈谈的,但儿子的话搅了局。

“享受?你有什么资格享受?屁本事没有,就知道享受!”

小含知道自己又错了。错误永远是他。

他垂了一下眼帘,噘着嘴说:“爸爸,你别说了,我拉就是了。”

“看你这个态度,就知道是个不成器的家伙!花那么多钱让你读书,让你学琴,你以为是对我好?你现在十一岁,爸爸就四十多了,等你读完书能挣钱,爸爸就老啦,能享你什么福?——全是为你自己,你却体会不到大人的苦心!”

父子俩每次谈话的结果,都是让小含明白自己罪孽深重。他不说话了。

但费远钟还有话:“小含,我知道你们班上那些同学,谁的父母当官了,发财了,谁穿的高档、用的名牌,都在比。我没说错吧?我告诉你,这是无能的表现。一个人最该比的,是心灵、知识和智慧,你要把我的话记清楚,记在心上。你现在比别人多用一分力,将来就比别人强十分,甚至不止。物质的东西,任何人拿钱就可以买到,心灵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那需要日积月累的培育,半点假水也掺不得。再说你是个儿子。人家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因为儿子将来要担负很多的责任,社会的,家庭的,到处都是责任摆在那里,从小不经过磨练,需要你负责的时候,你往责任面前一站就垮了。我的话你明白吗?”

小含没言声。连头也没点一下。

空洞。彻头彻尾的空洞。就像闪电,看上去炫人眼目,把天空都撕裂了,其实荒凉得很。

空洞的感觉把费远钟自己激怒了,他懊恼地站起身,语气强硬地说:“下次爸爸陪你去学琴!”

小含每周星期天下午去胡老师那里,今天本来就该去的,但胡珂正忙着创办一所少儿艺术学校,抽不开身。听了爸爸的话,小含沮丧透了,尽管离下周星期天还远着,小含却觉得是马上的事情,心里沉甸甸的。以往,多数时候是小含自己去,妈妈不当班就是妈妈陪他去,但爸爸也陪过几次,爸爸每次坐在那里,显得比老师还急,甚至当着老师的面臭骂他,让他丢尽了颜面。他读书的学校,每周星期三允许家长进班里听课,叫“开放课”,爸爸曾经抽空去听过一堂语文课,恰恰那语文老师又跟费远钟认识,向学生提问的时候,第一个就抽小含起来回答,那个问题很简单的,但小含竟回答不起,他脸一侧,就看到了爸爸的脸色,爸爸紧张得像是他自己被点了名,结果把小含弄得越发紧张。当老师见他木桩似的站了半分钟,只好叫他坐下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爸爸。那时候,爸爸的脸黑得把从窗口照进来的太阳光都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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