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11(1)

午后的星期天特别安静,像所有的声音也要在这天休息,或者那些声音都跟在人的屁股后面,进茶馆去了,逛公园去了。费远钟躺到床上去,想看看书。以往的这半天休息时间,只要许三不找他玩,或者楚梅不提出请许三等人吃饭,费远钟基本上都躲在家里看书。这时候他丢开教学用的课本,看自己喜欢的文学书。但他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极少。他有一间书房,那本是饭厅,他在饭厅与客厅之间,装了两扇玻璃门,里面再挂上白底带粉红花团的窗帘,一间几个平方米的书房就成了。平时他都是在书房里看书,今天实在太累了。楚梅回老家后,家务活就由他一人承担。楚梅的老家在甘肃省西北部乡下,那地方靠近内蒙,远得很,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她父母来四川修铁路,就留在了巴州,楚梅是他们来巴州后才生的,三十多年来,楚梅从没去过甘西北,她对甘西北的老家只有一个地理上的概念。那里只是祖宗留下的陈迹,其实算不上她的老家。这次随母亲一道,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屁股还没坐热,外婆就呼出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费远钟听说,那里的人跟巴州地区的乡下人一样,在生时命如草芥,死去后却弄得很隆重的样子,丧事拖得相当长。这就是说,楚梅还要些天才能回来,他还要独自承担好些天的家务活。

其实仔细想来,把费远钟弄得这么累的,并不是家务活。他平时做家务的时间就相当多。他主要是心累。由以前的平行班,通过他几个月的努力,培养出了数量最大的尖子生,领导却依然不信任他;郑胜的情况,又很难讲——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分班考试过后,即使他班上考进火箭班的人最多,只要郑胜没能恢复状元气象,冉校长和张成林也不一定把火箭班拿给他带。他们是在郑胜身上押宝,特别是张成林,私下里和当众都表过态,说定要在这一届把状元“整”到锦华中学来,足见在张成林的心目中,郑胜的分量已超出众多尖子生的总和。这是他从去年的汉垣中学受到的启发,从整体上说,去年的汉垣中学考得非常一般,就因为掐来了一个状元,就大红大紫。

另一方面,妻子楚梅也让费远钟焦心。那次受了学生的羞辱,使她一直没回过神,即使不值夜班睡在家里,晚上也要醒好多次,醒来后就半躺在床上,望着黑暗发呆。跟费远钟一样,她最气恼的,并不是何超等人,而是战小川,战小川是你费远钟班上的学生啊!何超他们做出前冲的架势吓唬楚梅的时候,她惊慌地喊战小川的名字,喊好几声战小川都没理她,不仅没理她,还笑得喷饭,笑得差点把碗扔在地上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得难听点儿,打狗也要看主人,你费远钟在学生中就这么个威性?更让她伤心的是,费远钟到食堂打饭去了,伍明西急匆匆地从东校门进来,战小川他们看见了,忙跑过去招呼,恭敬得不得了,伍明西只是个高一教师呢!

楚梅把这些话说给费远钟听,费远钟心里当猫抓,却无法给妻子解释。他知道伍明西特别地受到学生的欢迎,课堂上,伍明西讲知识的时间非常少,把大半精力,用来批判社会:官员如何腐败,商人如何奸诈,理想如何的没有价值……学生们都说:“伍老师思想深刻!”他费远钟是不是也要像伍明西那么深刻下去?——不深刻都快弄出一个神经病来了!要是当教师的都像伍明西那么深刻,锦华中学就该改成锦华疯人院了!这些话,费远钟没法给妻子解释清楚,他只是这样劝慰她:“跟黄师傅比一比,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黄师傅是守学生宿舍大门的,特别的负责任。跟不能去教学楼里吃饭一样,学生也不能进宿舍楼里吃饭,黄师傅为了把学生拦住,硬是把一副好身板忙乎垮了,年轻时候能唱川剧高腔的嗓子,变得浑浊沙哑,说话就跟割肉一样,又钝又腥,现在接近六十岁,就更不行了。可学生为了收拾他,即便住在很高楼层上的,半夜起来撒泡尿,也不辞辛劳地跑到底楼来,对着门卫室大声叫:“老黄!老黄!”这学校只有校长才把他叫老黄,他就以为是校长喊他,急忙应了,开灯起来,起来后才发现鬼影子也没一个。可每次听到喊“老黄”,他都无一例外地起来,万一是校长呢?万一校长有什么急事要进学生宿舍里来呢?热天还好说,像眼下大冬天的,起来的次数多了,很容易患感冒。一天二十四个时候,他看上去都是病病哀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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