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8(2)

“刘栋那样骂你,”费远钟说,“当然是他不对,但是你要明白,你现在才十八九岁,在未来的日子里,还有许许多多人这样骂你,说不定比刘栋骂得更难听,你说你该怎么办?”

李子江不知道该怎么办,神情茫然。上初三他就没再长过个子,以前不知道、也不会去想的事,现在不得不想了。高二那年,父亲带着他去北京、上海一些大医院看,又吃了一大堆“增高药”,一点作用没起,母亲常常在家里唉声叹气,说照这么下去,将来有哪家的女孩愿意嫁给他呀。

费远钟想告诉他,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以身高来定的——这当然可以看成是一句真理,可许多时候,真理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显得是那样轻飘。再说李子江那么敏感,在这种时候老说这个话题,反而会让他产生抵触情绪。何况而今这么忙,费远钟不可能把时间过多地花在一个差等生身上。

他说:“依我看,刘栋那双鞋子你还是赔,你说呢?”

李子江嗯了一声:“放学后我就把钱给他。”

费远钟说好,那你过去吧。

看着他圆滚滚的身子,费远钟想,其实,他是一个多么善良而聪明的人,只要把自信心给他培养起来,一切都会好的。但培养一个人的自信心,需要花费巨大的心血,他没有那么多心血可花,他的全部精力,只能用来盯住那些成绩好的学生特别是尖子生。如果他班上有人上北大、清华,如果郑胜能够浪子回头考了个省市状元,才是他费远钟的业绩;如果他没做到这些,只是把李子江这样的学生自信心培养起来,没有人会承认他,别说当火箭班的班主任,给老婆换工作,就连高三教师的身份也会丧失掉……他收回思绪,把头埋在了堆积如山的作业本里。

李子江回到教室,走得相当急,胳膊在左右桌角上一碰,发出钻心的疼痛。七班有八十多个人,教室空着的时候,是密密麻麻的桌椅板凳,学生一旦坐进去,就是密密麻麻的头,后排的学生呼吸重一点,就把前排学生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教室分为五竖排,两条走廊,窄得如一根线,从走廊上过,需把身子侧一侧,有时忘记侧身,像李子江这样碰痛骨头的事(李子江个矮,碰到的是胳膊,其他人碰到的是髋骨),老师和学生都遇到过。

最关注李子江的并不是刘栋,而是郑胜。李子江坐在傍走廊的位置,郑胜坐在中间,比李子江靠后两排,费远钟叫李子江出去的时候,郑胜清楚地看到了费远钟的眼神。那是一种很疼痛又很爱惜的眼神。老师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吗?他想不起来。老师没这样看过他,是因为他成绩好,上上下下都只看到他的成绩,也只要求他的成绩。他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露出水面的部分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而水面之下的,领导也好,老师也好,都难得有时间去关心过。现在他的成绩没那么好了,但领导和老师似乎依然看不到水下的部分。那一次,费远钟问他生活上是不是有困难,是少有的一次超出学习之外的话题,因而让他流了眼泪。那几滴眼泪,让他紧绷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这些天,老师讲课,他不再胡乱地举手发言,更没把课堂搅得一团糟,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的生活当然有困难,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富裕可以习惯,贫穷照样可以习惯,甚至苦难也是可以习惯的,但有一样东西永远也习惯不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郑胜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概念,单知道那是心灵之中最柔软的部分,也是藏得最深的部分,只关注露出水面的冰山,就无法触及到那个部分。郑胜就很少被触及过。他觉得,最近,费老师找他谈过好多次话,每次谈话,不是离那个部分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比较而言,差等生似乎比他更加幸福。差等生被老师找去谈话,老师往往会说:“有些问题,老师讲过多遍你都不会,是没认真听讲,还是身体不舒服?你最近家里有什么情况吗?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老师?”诸如此类。有时候,老师问了这些话,还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摸摸他们的头。郑胜也想老师对他这样,可老师偏不这样,老师只关心他的学习。他常常觉得,差等生是人,尖子生却不是人,为此,他多么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差等生,而事实证明,他没有资格成为差等生,他早就是神童,是天才,这个称号可不是白给的;你得到了这个称号,就要为此承担责任,想中途撂挑子,没那么便宜——那么多人在你身上付出过心血、寄予过希望啊!即使现在,郑胜都变成这样了,领导和老师不仅没把他当成差等生,还把考取状元的担子扔在了他的面前。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