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远钟很想利用其他老师还没来的机会,给冉校长谈件事。他妻子楚梅的事。他想给楚梅换个工作。楚梅是学校的收发员,除了发送书报、信件,还守教学楼大门,费远钟从教学楼过,每当看见妻子搭把藤椅坐在门口,心里就特别的不是滋味。很多时候她还不能坐着呢,学生的一日三餐,还有学生进教学楼的时候,她都必须在门口站着,阻止带饭去教学楼里吃,检查是否佩戴了校徽。而且,教学楼不仅白天守,晚上也要睡在大厅旁边的传达室里。这里与最近的宿舍楼,也隔着一个大操场,一个女人孤孤单单地睡在那里,总让人别扭,让人不放心。教学楼被偷盗的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如果遇上盗贼,守门的没发现,让盗贼得手,就要扣工资,还要赔偿,微机室和语音室的东西,动辄就上千上万,把他一家三口卖了也赔不起;如果当场发现了盗贼,情形似乎更加可怕。开始一段时间,费远钟去帮楚梅值夜班,可他是个特别不能适应新环境的人,随便挪个地方,就无法入睡,躺在被窝里,不停地数羊,手指还在被单上划123,食指划累了,换成拇指,十根指头都换遍了,结果是越来越清醒,干脆翻身起来,开灯看书,可刚把书打开,脑子又昏住一团。就这样,黑夜一滴一滴地漏掉,一滴一滴地消失;黑夜在外面消失了,却全都凝结到他脑子里面来了。这怎么工作?何况他教的是高三呢。算上这一届,他已经连续五年带高中毕业班了。没有办法,他只好委屈妻子,让她自己去。虽然教学楼的门卫是两个人,轮流值班,但哪怕让妻子在那里睡一夜,费远钟也觉得心里扎着一根刺。
但这时候给冉校长提要求,他又觉得不大合适。楚梅以前在南城一家法国人开的超市打工,当收银员,从早站到晚,脚肿得鞋子都脱不下来,腰也疼得厉害,回家就喊给她拔火罐,拔得身上的肉像蒸熟的虾。直到费远钟带高中毕业班,前任陈校长才把同意楚梅调到学校来,成为正式职工,打扫校园卫生;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人们都在安睡,楚梅就起了床,校园里就响起沙沙的声音。冉校长上任后,主动提出给楚梅换了工作。换了工作不过几个月时间又要求换,怎么说也不好出口。
不好出口还有另一个原因。刚才费远钟关心分班的事,并不是真的关心。锦华中学每年都是高三上期结束才分班,费远钟不是不知道,他之所以问,是想从冉校长那里套句话,看他下学期能否继续带文科火箭班;去年,他带的就是文科火箭班。带火箭班的教师,就跟有能力考取省市状元的尖子生一样,是学校的高岭之花,脸上是很光彩的。
上届分班之前很久,陈校长就把他当火箭班班主任的事透露给他了,现在冉校长既然不愿意透露,证明他们还在考虑之中。自己的命运也悬而未决,就急慌慌地去为老婆的事提要求,显然是不识时务。
冉校长又说话了:“张主任专门研究那方面的事,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向他反映。我还有学校的其他事情牵扯,张主任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高三的。”
费远钟吞了口唾沫,目光追随冉校长起身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咕嘟地响了一声:“好。”
所谓“那方面的事”,就是指掐尖儿的事。对每所学校而言,这都是一桩大事——既防别人掐自己的尖儿,同时又要去掐别人的尖儿。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教务主任张成林是前朝旧臣,但冉校长很倚重他,在冉校长的心目中,两个副校长是可有可无的,张成林却至关重要,即便否定张成林的意见,他那表情好像也在说:你的意见对极了,只是暂时还不能施行。在其他学校,高三领导小组组长由校长担任,副组长再怎么说也该找个副校长担任,而锦华中学的副组长却是张成林。在这所学校里,事实上就是冉校长和张成林说了算。冉校长这么倚重张成林,当然有他的道理。去年高考前夕,张成林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把德门中学、仁贵中学、巴人中学共七名尖子生挖到了锦华中学来,那七个人中,一个上了清华,一个上了复旦,其余的也都上了重点大学线。那时候,冉校长刚上任不到一个月,那份风光,正好被他赶上了。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学校扎了辆敞棚彩车游街,彩车从学校东门出发,在南城游遍了,再通过一号桥——巴河上三公里内修了两座桥,分别叫一号桥、二号桥——进入北城,把北城游遍了,再从二号桥回来;车上站着五个人,中间是冉校长,左右两边分别是张成林、被录取的学生、学生的班主任及家长,游街之后,就是去电台和电视台点歌,就是去豪华酒楼请吃,点歌的时候,说的是“答谢师恩”,请吃的时候,在酒楼门前拉着的横幅上,也写的是“谢师宴”,其实这些钱都是由学校出。尖子生是学校的活广告。他们给学校带来的,既是声誉也是生源。生源就是财源。因为有汉垣中学那个文科状元在那儿挡着,锦华中学才没有想象的火爆;虽然如此,秋季招到的学生,还是比往年多出了两百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