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长征万里梅(8)

  但是也有人并不害怕被我看见,他们不仅不怕被我看见,还主动来找我说话,来讨好我。我知道这些人是比较聪明的,因为他们想利用我的关系在公社卫生院找个好医生。另外,他们还要告诉我,村里人都说我爹万人寿老了,有点犯糊涂,把人家的胃病当成肝病治,后来事情还闹大了,万里梅的男人万贯财跑到合作医疗站,责问我爹,胃病为什么要吃肝药。他怪我爹的肝药清火清得万里梅身上没了热气,生不出孩子,竟然要我爹赔他一个孩子。荒唐。我爹怎么赔他一个孩子?
  
  幸好万里梅坚定不移地站在我爹一边,她把万贯财臭骂一顿,赶了回去。我们那一带乡下女人都怕男人,她们给男人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还从田头做到灶头,从鸡叫做到鬼叫,还被男人又打又骂。而万里梅呢,一天到晚捂着个心口,穿着花衣裳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既不生孩子,也不劳动,还敢骂男人,真是无法说得清。还有一点也是奇怪,万里梅跟村里所有的人都是笑呵呵的,从不恶声恶气,但惟独跟自己男人说话,就凶相毕露了,吓得万贯财屁滚尿流逃回家去。
  
  万里梅多少帮我爹挽回了一点影响,可我爹让万里梅验肝功能这件事情村里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万里梅是我爹的忠实病人,她决不会说我爹老糊涂。不是万里梅,难道是涂医生?我也不相信涂医生会做这种事情,他会当面嘲笑我爹,但他不至于在背后跟别人一起阴损我爹,何况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竞争和比较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情如果没有别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我说出去的,或者是我爹说出去的,因为知情人只有四个,我,我爹,涂医生,万里梅。既然我在心里已经把万里梅和涂医生排除了,剩下就是我和我爹了,而我和我爹是更不可能的。
  
  但是,问题在于,我虽然相信我自己,我爹却不一定相信我,所以我得找到真凶,摆脱自己的干系。
  
  下晚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这一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过去在这一天,村里家家户户要烧纸钱给鬼过节,一到晚上,村里就会东一堆西一堆鬼火闪闪。可现在不行了,破了四旧,破了迷信,谁敢烧纸给鬼过节,谁就会被打成死鬼,让别人给他烧纸。所以我进村的时候天虽然已经黑了,村里却一星一点鬼火也没有,死静死静的,但家家户户的门也都紧闭着。这么热的天,我不知道他们把门关这么紧干什么,难道怕鬼拿不到钱来索讨吗?真迷信。我走到我家院门口,发现我们的院门也紧闭着,我从门洞朝里张望,就看到曲文金慌慌张张地拿着一些黄草纸,正在点火呢,就有一股白烟冒了出来。我一想,这富农裘金才也忒胆大了,竟敢让曲文金烧纸过鬼节。
  
  这么一想,我的心就跟着曲文金慌张起来,听到它在“怦怦”地跳,好像我是富农的媳妇,好像我是富农他本人。我正要敲门阻止他们的迷信行为,就听到院墙上有人喊道:“哈——呔!抓住了!”紧接着“砰”的一声响,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掉在了院子当中。曲文金吓得大喊:“刁,刁,我刁快奶哪——”(爹,爹,我爹快来呀!)我从门洞里已经看清了,从墙上下来的黑影是万小三子,只见他反背着双手,围绕着火堆转圈子,口中念叨说:“拿去用吧,拿去用吧,天气热,拿去买块棒冰吃。”曲文金说:“没有乓乒(棒冰)的,那泥(里)没有乓乒的。”万小三子说:“那就买酸梅汤。”曲文金吃不准那边有没有酸梅汤,哆哆嗦嗦地向万小三子说:“万小三己,万小三己,我本奶也没有想烧己(纸),可戏,可戏我波波(婆婆)托梦给我了,我波波说,她勒戏(热死)了,要买把蒲扇——”我就好笑,曲文金跟万小三子啰嗦什么呢,万小三子是个小孩,他懂个屁。
  
  心里正嘲笑万小三子,却见万小三子微微点头道:“噢,原来是要买蒲扇,那就拿去买蒲扇吧。”曲文金说:“本奶我也不想浪她买蒲扇的,我己家的蒲扇都歪(坏)了,补了几个洞,还没有喜(舍)得买呢,可我波波说,要戏不给她买蒲扇,我家奋斗要尿床尿到喜发(十八)岁。”我急了,隔着门缝说:“迷信,迷信,曲文金你迷信,死人不要用蒲扇的,小孩尿床我爹会治,拿根针——”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肩上被拍了一下,我一回头,顿时三魂吓掉两魄,是裘二海龇牙咧嘴地站在我身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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