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姨妈 三(2)

这一堆人即刻响应,爆发了一阵愤怒的喧嚣声,犹如伴随暴风雨一起到来的滚滚惊雷。那幢建筑物下面的一扇巨大铁门不知道被谁推开了,人群潮水般涌入……

表姐在建筑物的台阶上终于避开了人流的推搡挤压,她背着我靠在一根石柱上稍事休息。不一会儿,姐也挤过来了,她的头发凌乱,大衣上的钮扣被挤掉了好几颗。

“二妹呢?”表姐问道。

“她跟着人群挤进大楼里去了。我怎么叫,她也听不见。算了,不管她,我们先回去吧。”

姐说。

“哎,你看看骆驼怎么啦,刚才我叫了他几声他都没答应,会不会给挤坏了?”表姐说。

姐走到表姐的身后,看到我歪着脑袋伏在表姐的背脊上。姐支棱起耳朵靠上去,她一定听到了我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挂在我嘴角的流涎濡湿了她的耳垂,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别人还在为他担心,他倒好,睡过去了。”

“这样吵吵闹闹的,他竟然能睡着?”表姐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开始往回走。不断有人迎面跑来,跑向那幢矗立在蓝穹下矗立在星光月夜下的建筑物。当北京来的年轻人将巨幅标语从楼顶上挂下来,当人们呼啸着冲进那扇森严的大铁门,当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股热浪,当城市在一个蔚蓝的夜晚沸腾,我,却伏在亲人的背上睡着了。鼾声难得均匀,睡态无比香甜,所有的喧嚣声浪都不能阻止我向梦乡飞去,这座城市在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仅仅具有一种滑稽的催眠作用。

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动作。这幅场景。这幅载着我多少年时远时近的画面。这如烟如缕翻山越岭始终在前面飘飘忽忽的意象。

比较简单的一种解释是有关生物钟的理论。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到了他每天应该睡觉的时候,他想睡的欲望强大得纵有十匹马也拉不回他。你可以把这看做是人类顽强的生命力的表现。

如果再深入一步,也许可以说,一个涉世不久的孩子是难以理解那天晚上发生在那幢代表城市最高权力的建筑物下面的事件的。对于不理解的事,一个孩子就有使用各种手段包括睡眠来冷落它的权利。要是我知道相同时间的另外一些空间里所发生的事情,比如在某地有人用长矛将活人的肚肠挑了出来,有的地方一些人的尸体被高悬在电线杆上,还有某地正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械斗巷战,动用了机枪大炮炸弹;要是我知道这场席卷亚洲大陆上最大一个国家的暴风雨,几个星期后也将荡涤我家那座小院,无论我理解不理解,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像一叶孤帆被抛入风雨飘摇的大海随着无情的浪涛上下颠簸,我还会那样无动于衷,还会伏在表姐的背上安稳地睡着,做着甜蜜的美梦吗?

也许我还会这样做的。

因为在故事继续往下发展的许多地方,都能找出一些例子来证明我在那天晚上睡着了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于是我不得不怀疑我的血液里是否存在一种超然世事的基因,这种与生俱来的基因导致我天生就是一个局外人。与那些看穿人世、拥有某种哲学观念的超然不同,那是一种逃避,而我既没有能力去看清这个世界,又没有精力完全介入现世生活,我只能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神游。我蜷缩于小天地,恰似一个飞行员蜷缩于机舱内浮游在大千世界浩瀚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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