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春 23(4)

   上了小岭仔,翻过最高之处,底下的山涧之中,便是慈圣寺。只听边上一条小溪有淙淙流水,其余便是寂静的世界了。长生和尚在上堂听了咳嗽声,眺望下来,早看出是李福仁几近蹒跚的样子,便脚踏布鞋健步下来扶住了,道:“你能来这里看我,必然是有大大的闲心了。”李福仁喘着气,道:“闲心是假,烦心是真。”长生和尚道:“有烦心到我这里,也是合适的,这是清净世界,住几日便可将烦恼扫尽了。”将李福仁扶到上堂禅房,地板桌凳甚是干净,坐定,泡了清茶,李福仁吃了,才渐渐将气息平了。长生和尚道:“依我俗眼来看,你子孙满堂,又无病,嫂子也清健,能照顾你,应该是没有烦恼有福之人,安享晚年的;如今看你,却眉头锁愁,腹中藏忧,不如道来我听听。我四大皆空的人,晓得一些看破的道理,也能与你说说!”李福仁叹道:“人都道我子孙满堂,却不知我是生无厝,死无墓,舌头当擦嘴布。生了四个儿子,却连一片自己的瓦都没有,如今住的是别人的房子;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墓地却还没着落,怎么敢做有福之人?”又将安春把自己墓钱吞了的事说了一遍——坟墓的事,他是耿耿于怀的。长生和尚道:“依常人看,做墓是最要紧的,但依我看,是最不要紧的,生来赤条条,死后无非化为尘土,不用去多管的。你我都是死过一遍的人,活到如今已是万幸,自不必去忧心死的事,更不必为死而破费去。”
  
  李福仁道:“依你这么说,也还过得去,便罢了,只是四个儿子,老二比我早先去了,已是一大苦;那老大和老三,全是懒汉,一个是哄哄,一个是无赖,只把亲戚朋友都得罪光了,也只差把我老命要去了;只苦了老四,最是懂事,却最苦,做养殖失败了,翻不过身来,如今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生个儿子,逃到县里去住,开老鼠车过活,却要养活我们老两口,我心疼他,最懂事又最苦,其他两个好吃闲坐,却饿不死,这是为何?”长生和尚道:“人有前世今生,若他前世是地主老财,又吝啬,这一世必然要受些苦,若前世做牛做马,这一世必然要享些福,都是注定的。不必去寻思道理,人的命是不讲道理,只讲轮回的。为何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生而穷贱,都是对应上世的。”李福仁听了,似解非解,又问道:“人都说我子孙满堂,是有福的,我却觉得一个个都不成材,老大和老三只跟寄生虫似的,且没有一个肯继承我做农的,失落多多,你觉得算是有福还是无福呢?”长生和尚笑道:“福在心中,自觉得有福便是有福了,那福,乃是自己参悟出来的。”见李福仁不解的样子,长生和尚道:“你且在我这里住些日子,慢慢心就平了,这里寂静山川,你自当能悟出四大皆空。”李福仁道:“若住这里,须得跟家里说一声。”长生和尚道:“不妨,到山间找一人捎个信回去即可。”当下两人出了寺门,转而到山岭上,看小岭仔间有一老人正在锄地,认得是十队的李安全。长生和尚便叫李福仁立住,自己健步下到山间与他交代清楚,又健步上来,宛如猿猴一般轻捷。李福仁道:“你这腿脚,只怕比后生还灵便得多。”李福仁道:“全凭走动走出来的,原来在天王寺,我清早从大殿扫地到山门,已是晌午,每日这么扫着,居然越来越勤健,也算是一桩佛法修炼的。”
  
  李福仁眺望山下景色,指着前塘良田道:“我有一事不明,从前我们是给地主做田的,分得半口糙米吃;后来自家分了田,才有自家的米吃,以为永远是这样了;将来这前塘却是要做工厂,田都没了,哪里去弄米吃?”长生和尚道:“吃食是不用愁,佛主自会安排人口生生不息。人即便多蠢,总是能留口饭给自己吃的。”李福仁道:“想不通。”长生和尚道:“想不通就莫想了,天地有造化,不必去想的。”
  
  且不说慈圣寺里李福仁初悟佛理。却说常氏在家中做了晚饭,左等右等却不见李福仁回来,去大厅里找,那看戏的人早已散了。常氏道:“这老头,戏看了还不够,接着去哪里耍,莫非疯了!”便叫三春去街上,上边街下边街寻了一遍,乃至常去的几户人家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三春回来,道:“虽找不到,却跑不了,他又不是小孩,可以被人拐卖,一个老头,没人偷没人抢,自己会回来的。”说得常氏有些放心,自己吃了饭。及至天黑了,还是不见踪影,这才着慌,将邻里都惊动了,齐聚在家里出主意。又去问了村里开车的,问李福仁有没有坐车出去;托人打电话问了女儿各家有无李福仁的消息,将半个村子都惊动了。常氏一夜干坐在家里犯愁,也曾寻思是不是将田地卖了让李福仁想不开,却也不说出来,心中自有千般滋味,只求李福仁平安罢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