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厝里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穿着半旧皂色长袍,平底布鞋,却留着头发茬儿,腰板宽阔,甚有精神,初看像五十来岁,细看像六十来岁,若再观察他言语行止,银白发茬,也可看成是古稀之人。小孩子见着和尚,甚觉稀奇,便有两三个尾随他后面,叽叽喳喳。恰李福仁在厅凳上闲坐,那和尚见到,定定地看了片刻,道:“莫不是福仁哥?”李福仁张开嘴,道:“哦?我是哟,你是哪位呀?”和尚道:“我是长生,原来和你一起放牛的,你不记得了?”李福仁回想了一下,道:“哦,是你,都多少年不见了。有听说你是在做和尚,却没想到今日到这里来。”当下让长生坐长凳上,握了他的手,聊了起来。长生道:“原是在县里龙溪山的天王寺吃素的,住了五六年,那个寺里香火极旺,只是人员众多,大为复杂。去年想找个清静的小寺修行,寻到小岭仔上的慈圣寺,那庙不大,分上下堂,在上堂住下,倒是过得悠闲清净,如今要给大雄宝殿的诸佛重塑金身,便下来化缘了。村里经济好,做佛事的钱拿得甚是慷慨,化缘化得也好舒心!”李福仁道:“慈圣寺也算是增坂的村寺,你也算回了家了。”长生和尚道:“正是。你如今有几儿几女,晚景如何?”李福仁道:“我生有两女四男,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大儿、二儿也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女,三儿不孝,出外浪荡去了,又有细儿在给人看池,甚是孝顺,我们老两口跟二儿家合吃,生活平平淡淡的。只是有一样甚是愁人:没有一个儿子肯接了我地头的活儿。”长生和尚道:“甚好甚好,老来如此,已经不易了。”当下李福仁要留长生吃饭,长生道:“吃饭可以,我是吃百家饭的,倒也不客气。只是现在没到吃饭的点,我继续挨家化缘去,把正事做了,再回头上你这儿吃,咱们还要多多说话!”李福仁道:“也好,我只备你的饭等你。”当下长生和尚便到前厅,向各户人家化去,完毕,又从前厅出门外去。
同厝的妇人小孩见李福仁与一个陌生和尚如此相熟,颇为好奇,都问了起来。那李福仁嘴拙,只断断续续,众人问一个他便答一个,能说多长便是多长,竟然把二人的渊源也说了个七八分。原来那李福仁和长生和尚自小都是给地主放牛的,相交甚好。只是那时节极穷,两人常是半饿着肚子上山,小孩子家,喜欢边放牛边在山上挖东掘西地弄些野果野根吃,凡觉得上口的,都必拿嘴上尝去。一日,两人发现一种小果子甚是好吃,果儿比虫卵只大一倍,紫色,密密麻麻跟葡萄一样,一串串的,酸涩可人,只吃得舌头发麻,嘴唇嘴角的紫色跟涂了彩似的擦不掉。日暮,两人下了山,将牛归了圈,回到家来。那长生,只过了晚饭工夫便浑身无力,昏然躺下,再也不省人事。家人便知是吃野果中毒了,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没了气息,痛哭一场后,便将家里板壁上七倒八歪的几块木板取来,胡乱钉了薄薄的棺材,将他小身子放进去,连夜送到后山的坟堆坑里埋了。
那李福仁,情况也如出一辙,只是药性发作得慢些,也随其后渐渐地没了气息。李福仁他爹也要连夜将他处理了——依习俗,若是小孩子夭折,连夜埋了,不至于有饿鬼来吵的;又因穷人家死了人,做不起排场,简单迅速处理了为好——只是李福仁他娘甚是悲伤,边哭边道:“即便要埋,你让我再看他一夜,天明了再埋不迟。你个没出息的,也该去哪里寻块好板子来!”李福仁他爹便去寻找好木板,他娘就哭了一夜,挨到天亮——也是天不该绝,李福仁居然悠悠醒来,恍如睡了一觉。他娘抱着他哭叫道:“儿呀,你去阴间走一趟又回来了,是知道娘舍不得你吧!”又冲着他爹喊道:“快把那破板子扔了,我儿命捡回来了!”长生的父母听得李福仁复活了,听众人分析道:“那野果只是把人醉倒,并非把人药死!”便急急去后山,把长生挖了出来——那长生,也将将从那七孔八窍的破棺材里醒来。
后,长生的爹死了,长生的娘带了他改嫁到别村去了。长生长大成人,到六都一户人家家里上门,婚后,却住家不下,心乱如麻,便跑到附近寺庙里住,才得心静。后来被家人叫回来一次,还是住不下,又回到庙里——人说他身上是佛骨,吃素的命,勉强不来的。从此便做和尚,流转于大寺小庙。后来的情形,李福仁只是偶尔听得人说,所知甚少,有些情况还是李兆寿去六都说书时听说的。
福寿春 20(4)
福寿春
李师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