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春 14(2)

   来看一桩近事:那李福仁去过路亭听人聊天,晓得李怀合的媳妇生了,且是个男娃,暗自替李兆寿高兴了。回来跟常氏说了,常氏叹道:“哎哟,好手段,想不到第一胎就是男娃,那李兆寿常感叹自己命苦,却不知是哪里暗暗修来的福气,不用他操心,孙子就来了。赶紧备了面蛋贺喜去。”李福仁道:“我又听说因那李怀合是上门的,陈老姆面子不好过,赌气不收贺礼的。”常氏道:“我还是拿去张望张望,若不收礼,也该道个喜,毕竟是天大的欢喜事。”
  
  到了晚间,踅过来。陈老姆在厨房,亮着暗淡的二十五瓦的电灯,左右拾掇,李兆寿在走廊尽头,摇了把扇子赶蚊子。陈老姆定了睛,才认出是常氏,用扁篮装了细面和四个贴红纸的鸭蛋。陈老姆顿时知了来意,急道:“你来做甚,谁跟你说我要收礼的。”伸出手摁住扁篮,都要将她推出去了。常氏笑道:“你莫着急,让我坐坐都不成么!”陈老姆收了手,认真道:“你坐且坐,却要收回。”搬了凳子让常氏坐了。常氏问道:“儿媳妇生了个男娃,可去看过?”陈老姆道:“去看了,生了来就八斤,好大的胖娃哟!”常氏随喜道:“这是天大的喜事,怎的也不声张,倒跟做贼似的藏着掖着。”陈老姆无奈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不敢闹出动静的,到时候有了排场却闹了笑场,留闲话给人说。既然你开口说了,我就把实诚话倒给你,怀合他生儿子我能不欢喜吗?这天大的欢喜也只能在心里头,抱着金砖不敢买菜,这全村人有哪个像我这样把儿子往别人家里推的。我认了是添孙子,可是人家不是那么想的,是他们家添后,明摆着是名也空实也空的事情,我是踌躇着,坚决不张罗喜事的。”常氏道:“不是你添孙子,难道会是别人添孙子,将来叫爷爷奶奶的名头,也只有你们俩。”李兆寿却在走廊那边听个清楚,苦笑着应道:“他又不会姓李,叫爷爷奶奶也不敢应声!”陈老姆道:“你悄悄把礼拿回。若回头要让别人家看见了,也跟着来送,又给我添麻烦。如今这样简简单单,跟没事一样,我心里还有一样欢喜,若是大家都来麻烦,倒添了愁,你好心好意我心领了,你拿回去我就谢你了!”说了许久,硬是拒绝了,当下常氏也不敢勉强,心意已到,便回了家。
  
  如此你且明白,那村人老辈虽不似文化人事事皆立下契约条款,却是极要名正言顺的。若名不正言不顺,便如强扭的瓜,不合那自古来的道德风俗,旁人看来也是枉然。
  
  本以为此事已了,却不料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过了几日,李兆寿居然自己送了十日面来李福仁家,倒是挑明了要把这喜事张扬出来,且道:“如今已过了十日,这十日面算是补的,将就着。”李福仁奇道:“前些日子你们把喜事遮掩了,如今倒主动了,这是为何?”常氏也笑道:“奇了奇了,天似乎倒个了!”李兆寿笑道:“本是老姆来送的,正是她不好意思反复,才叫我来送。如今敢声张,都是那边亲家的主意,他们好心呀,晓得我们不敢做事,便传话过来,还是按如常的礼节办。又叮嘱,那孙子,也是姓李的。”李福仁和常氏齐替他喜悦,笑道:“早跟你说不必拘束那些,大方办了去,皆大欢喜!”李兆寿笑嘴张大了,腮边深深地陷了下去,道:“谁想世上有那么好的亲家,只怕我这里丢了脸面,哎哟,也算我自己心思窄,以为自己怎么想别人就怎么想,哪知道千人千面千颗心,难说得很。我以往只认定那慷慨大方通情达理人家只是说书里有的,现世是没有的,若有,也是在那出英雄的地方,不在咱们这乡村角落里,却没想到我那亲家就是这种人,说到孙子用我的姓,一样的慷慨,没有犹豫的,倒让我看不起自己的小心肠了。”细春正回来,见李兆寿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激动得很,便笑道:“你讲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鼻涕也流出来了,若说书说成这样,听的人倒开心!”李兆寿笑道:“你莫说我,我这是欢喜出来的。说出来你莫笑话,老姆在家听得亲家的话,都哭了一天一夜了,做事也在流泪,睡觉也在流泪,说话没说两句也流泪,我道:‘你这是怎么啦?’猜她如何作答,她道:‘这是你们父子窝囊,让我憋了几十年的泪水,如今它都要流出来,我有何法!’她也是欢喜了,不说自己眼窝子浅,却曲里拐弯怪罪我一通,我也不跟她计较。”常氏道:“你们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老来拌嘴,日子该往开心里过!”李兆寿道:“她若开心,什么事不骂我怪我,我也就开心;只要她脸紧绷着,结了怨气,我就得赶紧出来,躲开她的气头,她的喜怒没准头呢!”当下众人都替李兆寿与陈老姆欢喜了,次日常氏也回了礼过去,陈老姆见了,又把那掏心话说了半天,抽抽噎噎的。后来又依常规做了剃头蛋、百日面等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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