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1)

这是一个清凉的草原夏夜,蓝马鸡草洼里一片鼾声。骑手们和藏獒们一堆一堆地栖息着,除了偶尔有守夜的藏獒与藏獒之间发出声音的对抗,偶尔有狼嗥从月亮悬挂的地方传来,看不出别的不融洽。离开黑压压的人群和狗群大约一百米,是勒格红卫和他的地狱食肉魔,后来桑杰康珠也来了,她把自己的马和勒格红卫的马拴在一起,坐在勒格红卫对面。

她看不清勒格红卫的脸,只感到脸上一片阴影。

她听到勒格红卫低沉的话音,不像是说给她听,他的听众像是这冥冥天地和茫茫夜空。

“我的藏獒死了!”

桑杰康珠看着他身边的地狱食肉魔,它安祥地躺在主人身边,勒格红卫的手放在后背上,轻轻地抚摸,仿佛它是在酣睡之中,随时都会醒来,依照主人的召唤闪电出击。桑杰康珠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也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身体。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似乎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勒格红卫的同情――怎么,她居然有了同情?这个恶毒的汉子,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么?

她的手指触摸到地狱食肉魔的肌肤的瞬间,心中莫名其妙有感动涌动。这个凶残的畜生,这个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不能击毙的魔鬼,一旦真的死在她眼前,她居然没有兴高采烈,反倒有一丝凄凉。

“我的藏獒死了!”

她听他又一次自语。她想像以前那样顶撞他:“你的藏獒该死了,它咬死了那么多藏獒,它自作自受,它早就罪该万死了!”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说不出口。她想说:“你不要难过,它死得英勇,死得壮烈,它死得其所。”她更说不出口。

桑杰康珠就默默地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和勒格红卫隔獒相对。停着勒格红卫一遍又一遍自语。

“我的藏獒死了!”

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桑杰康珠也听到了勒格红卫胸腔里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慌乱。她从来不会想到,一个壮年男子的哭声会消解她心中的仇恨,让她像面对一个无辜无助的可怜人一样心软。

还不仅是心软,还有安慰的冲动。这更让她茫然,一个女人,在这茫茫草原,在这浩浩夜空,她拿什么去安慰他?

她又听到他的自语:“我的狼死了。我的藏獒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的藏獒又死了。”

她忽然听到自己心中的自语:“我是神灵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回响,应和着勒格红卫的自语。说着说着,她说出声来,却不是“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而是让自己震惊的一句话:

“你需要一个明妃!”

桑杰康珠躺下了,她仰望着天,天似穹庐。

她听到了勒格红卫的回应,声音依旧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勒格红卫说:“‘大鹏血神’没有了。”

桑杰康珠以为勒格红卫没明白,她又重复说道:“你需要一个明妃。”

然后,桑杰康珠把丹增活佛的话搬了出来:“‘大遍入’邪道的进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坏靠的也是母性,前一个母性代表无明和我执,后一个母性代表开放和空性,我是天生具有法缘的佛母,我会让你消除‘大遍入’的偏见、走火入魔的法门,变成一个安分守己、彻悟正道的喇嘛。”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目光终于从深遂的夜色中收回,集中到她的脸上。就一瞬间,又离她而去,再度投向茫茫夜色。

她听到了他悲凉的声音:“你挽救不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炼‘大遍入’法门?”

她静静地听着,他却沉默了。他不仅是一个僧人,更是一个人。他想把一个僧人和一个人结合起来,而“大遍入”法门恰好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全部追求也就是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生命,达到人生最起码的标准,除了拜佛修法,除了吃喝拉撒,还应该有爱,有男女之爱。就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像牧民们唱诵的那样:“喇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苦苦寻求的,和凡人没有两样。”可是他发现追求的道路是那么艰辛、那么悲伤。他想对她诉说内心的悲伤,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那一句:“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桑杰康珠说:“丹增活佛说了,我和你的认识,是一种良好的缘起,是命里的因果,谁也无法回避。丹增活佛还说,你只有在女人的帮助下,才能实现赎罪。”

勒格红卫又是叹气,他问她:“他居然提到了女人。他没告诉你‘大鹏血神’是什么吗?”

她摇着头,又听他说:“没有人能够拯救我,明妃也不能够。因为‘大鹏血神’就是男人的根。我的大鹏血神没了,我的根没了。”

桑杰康珠听见自己一声叹息,很长很长。

桑杰康珠骑马沿着蓝马鸡草洼转了一圈,朝着行刑台跑去,她想去质问丹增活佛:“你施放了什么魔法毒咒,让勒格变成了一个废人?勒格已经没有了根,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他的明妃?”跑着跑着她停下了,她徘徊了片刻,跑向了白兰草原她的家。

丹增活佛说过,她需要问她的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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