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3(8)
八师兄只能打马虎眼,说我是拉着巴赫长大的,中国曲子拉得不好。
哪里哪里,处长说,琴是典型的欧洲风格,哎,这是--------处长从f孔往里看------夷,奇怪,上海人制作的?他轻轻敲着背板,然后翻过去翻过来的看,末了说这完全是欧料嘛。
八师兄吓惨了。他说得出欧料这两个字!但他迅速做出了反应,说那个时候的上海和欧洲来往很多,从欧洲买木头回来制作嘛。同时做好了另外一个反应。
果然,处长问,是你的吗?
八师兄很笃定地回答:从歌剧院一个老乐员那里借的。
人家舍得借你拿到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最安全,八师兄完全镇静了,再说我还是要付租金的。
哦是这样。处长说。
然而随即到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不是因为要到车间上班,而是想念那几个女犯。不止想念美人痣,也想念玉石眼、糯米糕和羊肉串。感到惊讶的是,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想念。
他想来想去。明白了,就是因为监狱。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触的。你知道她就在隔壁,但你连照面也打不到。这就叫绝望。这不象云南的金花,隔得虽然遥远,但真要去还是可以的。也不象前几年的公主,自己可以随时前去探望。
一个人同想念的人同在囹圄,是残酷的。在同一囹圄,是更残酷的。
他想着这些,发觉自己在拉琴。什么时候把小提琴拿起来的?他感到迷惘。怎么拉起《走西口》的?也迷惘。不知不觉就拉起了《走西口》。这是他第一次用小提琴拉信天游。他一直认为小提琴不适合拉民歌的,但现在他的看法变了。这个西北人信口哼出来的调调居然是这样的优美而凄婉,百听不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子我实在难留”。
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她,她们,在墙的那一边,想念我。我在想念她,就觉得她在想念我。
他换了个曲子,拉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那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着你。”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又换了个曲子,马斯涅的《沉思》。这本是一部歌剧的幕间曲。歌剧写一个主教想说服一个妓女弃暗从明,到后来却是他爱上了妓女,不能自拔,只好自杀。幕间曲一不小心成了世界名曲。这曲子表现爱情所搅起的内心冲突-------还是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想起了七师兄。两人曾经讨论过主教怎么会爱上妓女。七师兄说主教没有料到自己会动感情,爱上,其实是一种病,属于心理感染。学者这么来说“爱上”,当时他并没有怎么理会,现在有点明白了。动感情是不自觉的,染上了就会难受。
他还是拉《走西口》。一边拉,一边希望美人痣她们能够听见。她们应该听得见的。他既伤心,又快乐。他的眼泪流下来,滴在了琴板上。
不行,他想,我要告诉她,她们,我的想念。我每天拉的这个《走西口》,就是想念。
但是,用什么办法呢?只要一分钟的照面,一分钟!
用什么办法去见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分钟呢?
他想不出。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懂得了什么叫监狱。
半夜,他一觉醒来,一个主意飞进脑袋:组建乐队——只能是民族乐队。
这让他有些沮丧。因为他本来打算组建的是正规的管弦乐队。铜管、木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定音鼓----但是,美人痣之流,没有哪一个是学这些的料。
民乐就不同了。譬如有一种弹拨乐器,叫阮琴的,可深可浅,六十岁都可以学;音量也不大,弹错了都不容易发觉。
对,请龙科长同意所有的弹拨乐器都由女孩子担任。女孩子——啊,这些穿着统一囚服的,仍然是女孩子啊!他的心里充满了温馨。他想象一群身着囚服的全部短发的女孩子操着各种弹拨乐器的样子------他骤然感到了一种东西——气魄。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3(8)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莫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