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叫你回去种地。”白麻子叔叔努力笑笑说,“回公社,听从分配……”
“一句话,”妈司令打断他,“转业去县城,好商量;复员回乡,咱不走!”
小四儿哇哇哭得很起劲,像是有人一直在掐他。
“他这种级别的干部,按规定,就是哪儿来哪儿去。你懂不懂?这是组织规定。”白麻子叔叔朝大家说,“你冲我发火没有用,哪有跟组织讨价还价的?受党教育这么些年,你咋这么说话……”
“怎么说?”妈司令嘴唇发白,颧骨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当了这些年兵,油榨干了,就该一脚踢回乡下去呀?老天爷有眼,谁做缺德事,迟早要遭报应!”
白麻子叔叔脸黑了。院里其他人脸白了。
“少胡说八道。”胡妈妈上前捏了一把妈司令,示意她住嘴,又把白麻子叔叔扯到一旁说,“她这人有口无心,甭跟她一般见识。妇道人家,不懂戏(事)。”
陆军爸从屋里扑出来,揪住妈司令吼:“臭娘儿们,给我家去!”
妈司令使劲甩手,甩不开,她把小四儿往地上一放,小四儿这时倒不哭了。
“你算什么男人?孬种!人家割你的蛋子你还一声不敢吭……”
陆军爸一拳砸在妈司令嘴上,砸得她没了声儿。他扭住她的手,硬把她往家里拖。妈司令挣扎着,但不如陆军爸力气大。她的两根大辫子挣散了,焦干的长发盖住了她的眼睛。院里的人赶忙拉架,越拉越乱。混乱中,妈妈和小玉子妈都挨了一拳头,痛得直往后边缩。陆军海军空军在哭妈。
妈司令又抓又挠,揪掉了陆军爸一粒军扣。陆军爸扯住妈司令的长头发往屋里拖,扯得她脸都长了,妈司令痛得眯紧了眼。妈司令哭了。
我吓呆了。我原以为妈司令永远不会哭。
她家的门砰地关上了。
屋里传来妈司令的哭声,声音直逼云霄,像是要把天上的太阳哭下来。
23
陆军爸从街外面回来了。
他穿上了便装,一身青黑色,看上去像个老农民。他低着头,背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往小院走,好像脚下路不平。
陆军海军牵着小四儿过来了。小四儿上面穿了件红线衫,下面光着腚。红线裤包在空军头上。妈司令落在后面。她眉心上脖子上都刮了痧,一条条血斑紫得吓人,她的脖子好像突然细了。她穿了一身浅蓝色衣褂,料子软软的,抖抖的。两条长辫子垂在屁股后面,溜光水滑,特别显眼,上面一定抹了许多熟花生油。
27我听见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我四处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老龙眼树弯着腰,像个伤心的老婆婆,伸长了手,在黑暗里数她地上的死孩子。
小院里,只有我和弟弟住的那间屋有暗暗的灯光。要不要推门呢?妈妈是不是还在哭?我静静地在院子里想了一阵儿。
很久以前,我想过,万一以后落在后妈手里,后妈往死里打我,我就跑到小院当中喊救命。妈司令肯定会出来救我。
我没想到妈司令会走,会回老家种地。我更没想到,原来小院每一家人都要搬走。小院里,妈司令一家走得最早。他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开了小院,没跟任何人告别。
补白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会想起妈司令见家访老师那一幕,想着想着就会笑。
男老师可能没想到会在一个军队家属院里受到坦诚的欢迎。造反派已经把教师的尊严和骄傲砸得稀巴烂,老师如惊弓之鸟,平日里多见白眼、臭脸,陡然在一个高危地域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一双善良的大眼睛,肯定一下子晕菜了。
老师没敢在妈司令家里坐。妈司令汗衫前面是斑斑黄色的奶渍,背后是块块汗迹霉点,百分之一百的丰乳肥臀。老师微微哈腰站在院子里,婉转而匆忙地做完了家访。老师刚走,妈司令的大儿子闻讯赶回小院,正好撞在妈司令的枪口上。
看着妈司令追打儿子,教训儿子,我在为妈司令喊“加油”。直接的原因是这个挨打的家伙欺软怕硬,在小孩子中间口碑不太好;间接因素可能是出于本能的公义心。很久没听见有人为老师说话,更没有亲眼见到有人为老师出气,敢公开为老师打抱不平。我心里有点害怕,有点兴奋,有点不习惯,有点找不着北。从此,在我心目中,妈司令是一个很特殊很仗义的人。她是一位真正合格的母亲。她是小院里孩子们求救的福星。
妈司令被丈夫暴打痛哭时,我有点脑震荡。
我目睹福星化做流星而去,小院的夜空仅余一两只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