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3)

  郁结时弄毫墨以自排遣
  
  “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这位来人间歇脚的居士,原以为已看破红尘,却一直仍承受着极大的煎熬苦楚。这煎熬苦楚,台静农常常通过书法表现出来。正如他在《台静农书艺集序》中写道:“战后来台北,教学读书之余,每感郁结,意不能静,唯时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本来,书法不是文学作品,像台静农奇逸的草书,端凝而流动的隶书,其表达的思想感情较隐晦,但从台静农在行书的夹紧结体中另有一种反力的开张、视觉上的张力特别强这一点来说,又使人隐隐感到他的书法是批判社会的武器。正是在政治高压的年代里,台静农的书法在点、捺、撇中留着生命的墨泪斑驳与如刀的剑戟锋芒。像庄伯和一类读者,便常常体会出台静农书法的奥妙处,“觉得他写字笔法有如逆水行舟,好像船夫在激流中撑竿;在克服了运笔的困难之后,出现的自非甜美而是带点苦涩却十分耐人寻味的美感”。再进一步说,台静农的字“也有如盘树老根,饱尝风霜,却显露了一股克服沧桑后的坚忍生命力”。
  
  台静农平时最喜欢明代末期倪元璐的书画。他的书法风格有部分与倪元璐相近,但主要还是他与时代挣扎的结果。在混浊的政治下,他常常书写六朝诗文,如向秀的《思旧赋》,写嵇康的孤傲自负,写嵇康临刑的“顾视日影”,在字体中有压抑,并有反压抑的奋张的努力,笔势行走如刀,蒋勋认为这是台静农南渡后完成个人风格的重要转捩。13
  
  对台静农书法的艺术风格,龚鹏程在《里仁之哀》中作过很好的概括:“结体疏而怪,用笔剞而险,戈戟森然,钩磔特甚,貌似铜墙铁壁,实则甚为媚丽。”14香港散文家董桥则这样形容:“台静农的字,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许多地方固执得可爱,却永远去不掉那几分寂寞的神态。这样的人和字,确是很深情的,不随随便便出去开书展是对的。他的字里有太多的心事,把心事满满挂在展览厅里毕竟有点唐突。”15 “沈尹默的字有亭台楼阁的气息;鲁迅的字完全适合摊在文人纪念馆里;郭沫若的字是宫廷长廊上南书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而台先生的字则只能跟有缘的人对坐窗前谈心。我天天夜半回来,走进书斋,总看到他独自兀坐,像有话说,又不想说。台先生一直在那里。”16
  
  正因为台静农作为书法家的声誉与作为教育家的声誉一样崇高,故向他索字的人排成长龙。他开始时也从不让人失望。他这“尽管拿去”的从容与宽慈,时间一长便不堪重负,有如“老牛破车不胜其辛苦”。他感叹说:“现在应酬太多,这人也来找写个字,那人也来找题个词;还有些恶劣的,直说不必题款,不必题款是什么意思?就是他要拿去卖的。应付不完,简直伤脑筋。”17鉴于这种情况,他于1985年元月在《联合报》以《我与书艺》为题发表了“告老宣言”:
  
  近年来使我烦腻的是为人题书签,昔人著作请其知交或同道者为之题署,字之好坏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与题者的关系,声气相投,原是可爱的风尚。我遇到这种情形,往往欣然下笔,写来不觉流露出彼此的交情。
  
  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装饰,甚至广告作用,则我所感到的比放进笼子里挂在空中还要难过。
  
  有时我想,宁愿写一幅字送给对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书出入市场或示众于书贩摊上。学生对我说:“老师的字常在书摊上露面。”天真地分享了我的一份荣誉感。而我的朋友却说:“土地公似的,有求必应。”听了我的学生与朋友的话,只有报之以苦笑。
  
  《左传·成公二年》中有一句话“人生实难”,陶渊明临命之前的自祭文竟拿来当自己的话,陶公犹且如此,何况若区区者。话又说回来了,既“为人役使”,也得有免于服役的时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余年,能说不该“告老”吗?准此,从今1985年始,一概谢绝这一差使,套一句老话:“知我罪我”,只有听之而已……
  
  要不要这样写,台静农犹豫了好久,主要是怕得罪人。后来他横下一条心写了再说。不仅如此,在对索字者要不要收润笔费上,他也有过考虑,后来还是收了一些。这也是从生计出发考虑,何况这本是劳动所得,也就心安理足了。但如果由此像李敖那样认为他“老而贪鄙”,那就大错特错了。对那些预先奉致的润笔费而无法按时交货时,他会将润资全部退还。还有,他母亲在台大去世时,亲友奠仪只收外函,现金如数交出,由此可见他待人处世的原则。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