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兵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后来我死了心,就找了一个医院的护士结婚。她只有中专文凭,我鼓励她自学,她也争气,专科、本科一路读上去,后来也考进我母校读硕、读博。同事们都笑我是真正的博士后,站在博士后面辛勤付出的人。怎么样呢?博士后倒是博士后,但博士后都是短期的,长不了。一毕业,她不声不响就和男同学一起跑到南方去了。弄得我实在是在那家医院呆不下去了,才想办法调过来当急诊科医生。这两年,她看来是站稳了脚跟,时不时回来和我谈谈离婚事项,还跟我争儿子的抚养权。我说离婚随时都可以,儿子你就别争了,你除了怀他、生他,还为他做过什么?是我一手一脚把他拉扯大的。现在长成小帅哥了,你就别来跟我抢胜利果实了。”
知安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如此调侃的方式,来讲述自己的隐痛。她不知道说什么,只问他为什么要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跤。
“说到底,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喜新的人,一个恋旧的人。喜新的人,发型、服装经常变换风格,看起来很热情,很容易喜欢上什么,但不容易长久;谈恋爱,每一次喜欢的人都不一样,他会因为新鲜而刺激、而快乐。恋旧的人与之相反,看起来很淡漠,不容易动感情,但一动就不可收拾;不论谈多少次恋爱,喜欢的也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会因为熟悉而安全、而舒服。很不幸,我是一个恋旧的人,这注定会离快乐比较远。”唐成兵把盖碗放在茶几上,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脸上却是与之不协调的轻松表情。
知安懂了,其实他是在享受他的恋旧,过往那些真实的伤害,其实已经伤害不到他了。她忍不住表扬了他:“你的心态真好。”
“对于生活本身,我们是无法选择的。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是面对生活的态度,是忍受还是享受?呵呵。”说忍受时,他做了一个受苦的哭脸;说享受时,他做了一个陶醉的笑脸。
“你现在情绪平和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了。前几天就想跟你说,担心影响你情绪,我一直忍着。”唐成兵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是不是说我会有什么后遗症?”知安心紧了一下,但表情还是很淡然。
唐成兵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说:“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丁小姐,这是你自己的生命,你只能活一次的生命。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蝼蚁尚且贪生,为什么你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冷漠?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吗?你出车祸那天,我们医院一共收到了三位车祸受伤者,一位是比你大不了多少的中年男人,第二天早晨就去世了;另外一位是比你小不了多少的女孩,脊椎受损,今后都只能坐轮椅了;上天如此眷顾你,你却不懂得珍惜和感恩。无论此前你经历了多少坎坷,遭遇了多少不幸,比起这次与死亡、与伤残擦肩而过的幸运,那些都太渺小了。毫不客气地说,你赚了,捡大便宜了。想想和你同一天遭遇车祸的那两位吧,你是何等的幸运!你别那么傻,为什么总要揪住那些小的不幸、小的委屈跟自己过不去呢?俗话说,愁也一天,乐也一天。快乐是给自己的礼物,你吝啬,不愿意给自己快乐,但你至少可以让自己豁达些。这场车祸没让你残,没让你死,但你也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痛,头皮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你总不想让自己白流血、白受疼吧!就算你想,那道伤疤也总会提醒你的。我觉得这场车祸恰恰是命运给你的暗示,你要领悟这个暗示,与过去的不愉快告别,好好生活,享受生命。如果非要对生活、生命绝望,再等三十年,到老了的时候,再绝望也不迟。”
同一天,同一座城市,同一家医院,三位车祸伤者。一位永远离开了世界,一位永远坐上了轮椅,和他们相比,几乎毫发未损、依然在阳光下自由行走和呼吸的我,确实太幸运了。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一段破碎的情感,一次幻灭的婚姻,比起生命,比起健康,又算得了什么?知安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这是车祸以后她第一次哭泣,哭得痛快、哭得放肆、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有那么一会,她觉得自己都快被眼泪淹没了,窒息了。她大口大口喘气,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唐成兵。唐成兵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坚定地朝她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让眼泪把你藏在心中的抑郁、委屈、痛苦、绝望,通通都冲走。”
回医院的路上,知安真的觉得心里有些坚硬的冰块,在开始慢慢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