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呻吟:“……痛死啦。”
“痛可以,那也不能死啊!”我说。
“别晃我了成吗?痛啊。我连皮带肉一路蹭回来的,一路上苍蝇追在背后打牙祭。好多次就想给你补一枪算了,要不是咱们已经在南天门扔下一千多号……我不想再加多一个了。”他是一点死相也没有。我这才发现死了的是我们的司机,他仰面瘫在驾驶座上,胸腔已经被一块弹片切开。
我讷讷地放开他,“你……玩儿了命地抓什么枪啊!来的是炮弹,你要拿枪把炮弹打死吗?”
那家伙茫然地看了看他抓在手上的枪,才意识到他刚才不顾一切地去抓了一支枪,“枪……我……见鬼了……我拿枪干什么?”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了看扔在车上的那个背包,“那里边装的是不是咱们画的地图?你知道的,虞啸卿那耳朵根本是拿来跟所有人的嘴作对的,那玩意儿不管用。我不是说损话,真的,我不想再损了。我也不想看着弟兄们拿命去垫,不管是不是炮灰团的人——可有什么办法?”
死啦死啦把自己撑起来,我扶他。我发现他虚弱之极,刚才在所有人面前的咄咄逼人只是强装出来的假象。他说:“车是破的,枪是残的,司机是死的,咱们两个是残的,那就是没办法?——没办法,就是急出来的办法。帮我把死人抬下去,回来再收殓他。”他顺手把死人的眼睛合上了,“尘归尘,土归土——你信不信得过我开的车?我可就学了一下午。”
我只好苦笑,“你开的破车我们已经坐了一年多啦。”
然后我们开始收拾,把这辆车再发动起来。我们做得很吃力——我们两个残废。在死啦死啦的反复捣鼓下,车终于发动起来。司机的尸体,我们只好先给它盖上一件外衣。
这辆车在死啦死啦手上好像打算猛翻一个空心筋斗,幸亏最后它还是决定四轮着地,但是跑得七歪八扭。死啦死啦适应得很快,至少很快就让车跑成了直线。他让我擦一擦挡风玻璃。刚才已经擦过了,但没拭尽的血仍在往下流。我拿自己的衣服再一次拭擦,终于算把车窗擦净了。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行驶,但前边的路仍是淡红色的。
我们并不顺当地把车停在师部外边的空地上,那个二把刀司机狠狠地把车撞上了别人早停在那里的车。
几个岗哨向我们跑了过来,但我们把他们吓坏了。死啦死啦的脸倒是擦干净了,但身上仍像是刚在屠宰场待过一样。我索性不穿我那件血糊糊的外衣了,但一个胸背各长一根竹签的人无论如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死啦死啦大喊:“我是川军团团长龙文章!虞师座特召我来,有紧急军情报告!”他成功地把人吓到了,甚至吓过头了,几个岗哨吓得连扶他都不敢,只剩立正敬礼的本能了。我抓起后座上的背包,跟他直冲师部。我们来势汹汹,但我看得出来,那家伙的体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师部今天戒备森严,但我们的这副鬼相,加上压低了声音的一声“紧急军情”,让我们畅通无阻,不用问路,往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撞就是啦。最后我们看见了那道门,和别的地方比,它设的岗哨是双倍。
死啦死啦跟岗哨说:“川军团团长!虞师座特召,有紧急军情!”但这回不灵了,值班的是李冰,他只瞧我们一眼,摇了摇头,“机密会议。与会者提前半小时到场,逾时免入。”几个枪口便对着我们。
我试图拉住仍往上撞的死啦死啦,那是徒劳。我刚把他往回拽了一下,他已经扯足了嗓子大叫:“就是强攻渡江嘛!还机密个屁呀?!看看我,日本人已经打过江来啦!”
本来死寂的院子里立刻哄然了一下,他那鬼样子就算说日军打到门外了怕也有人信。幸好今天的兵全是师特务营的,见过阵仗,没给吓散。紧锁着的那道门突然打开了,露出张立宪一张冰寒彻骨的脸,“师座有令,进。”
我屏息凝气,跟着剑拔弩张的死啦死啦。我小声地提醒着这个我见过的天下第一惹事的家伙,“进门就道歉。说忧思过虑,与会心切。”他没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道歉。
我现在很后悔来这里,因为我眼前所见的一切。整屋子的大部分面积被一个精致的沙盘占据,这样一个沙盘定是日久之功,但恐怕除了张立宪一类的亲信,绝大部分人是首次见到。它被怒江一分为二,禅达、铜钹、南天门、横澜山、祭旗坡巨细无遗,全部在望。作为炮灰团的一员,我没法不注意到别的阵地上作战单位精确到了连建制,部分最精锐的部队甚至精确到排建制,而我们的祭旗坡上边的建制符号只有一个:川军团。这大概就是我团在虞啸卿心中的地位,相当于一个排。
虞啸卿、唐基、特务营营长张立宪、警卫连连长何书光、战车连主官余治、炮兵营主官、工兵营主官、辎重营主官、搜索连主官、通信连主官、输送连主官、美军顾问团、英军顾问围在沙盘边,二十多双眼睛冷冷看着我们俩。最友善的一双来自缩在墙角,估计从来了就没吭过气的阿译,因为那很怯懦;最责难的一双来自杵在沙盘前,但恐怕说什么也没用的麦克鲁汉。除却这两位和唐基,所有的眼睛里都杀气腾腾——我见识过虞啸卿的鼓动功夫,那不奇怪——而杀气最重的一双来自虞啸卿本人,他在沙盘那头盯着我们。
虞啸卿,闻鸡起舞卧薪尝胆,以他的高傲甚至学会了隐忍和求全。现在他等来了物资,等来了武器,等来了加强的炮兵和强渡器材,等来了美国人的激赏和合作,谙熟了怒江的水文,竹内连山闹过的笑话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现在这辆战车再也刹不住了,这里所有的人将会陪他粉身碎骨。
他一反平日有话就说的爽快,刻意把我们晾着,让我们被所有人瞪着,刻意延长这种酷刑的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说:“日本人打过江了?”
我等待着死啦死啦的道歉,但从那家伙的嘴里蹦出来的是:“是,打过江了!”
“击破了谁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