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不能改变的。只是它留在不同的人心里,形状是完全不同的。若干年后,它们就像原本贴在墙上又撕去的照片,原貌已经无处可寻,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印子,只有李艳屏亲自看着那些印子时,才想起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她常问自己。如果还记得,那说明自己还没有老,说明自己还能够看到自己走过的路,看见曾经一无所有的她,走在F镇的乡间路上。如果不记得,那也只好算了。
至今她仍固执地保留着那模糊的记忆,如果没有那次塌房子,她不会有机会跟着佟卫国,到县政府吃迎宾宴;如果不是因为宴会上的大开眼界,她不会下决心走出F镇,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某个晚上的风光幻影,而塌房子就成了所有变化的起点。
日子一年年过去,小女孩会长成大姑娘,关于佟定钦的一切就像F县年鉴里的备注,每一年都增添新内容。他是乡下人闲聊时永远不会遗漏的话题:
"佟卫国今年回家过年了吗?""回了,一家人回来的。还去看了祖屋,说明年要盖一栋新楼。""佟卫国的儿子有二十七八了吧,盈山家办喜事那年见过,还在当老师吗?""早调到教育局了,听说要结婚了,女方父亲也是省里的大领导。"佟家在F镇是大族,每到农历新年的初八,佟家老伯公都会在自家庭院里宴请亲朋。这时,李月山作为佟家的远房亲戚,也穿上最得体的衣服,带上孩子们去佟家吃饭。在这件事上,老实本分的张秀妹不止一次念叨,"他家那么多的客人,怎么会记得你。我们送去的那点东西,到了佟家,七手八脚一拎就没了。""谁说佟卫国不记得,他当年还掏钱帮我修房子呢。"李月山争辩道:"整个F镇谁不希望跟佟家扯上关系。将来孩子们要找工作,都指望他帮上忙。现在就得常走动,将来需要求他的时候,再说一说,就有印象了。"张秀妹对丈夫的话,一点也不认同。在她看得到的生活愿景里,她觉得自己家的孩子跟佟家是不会扯上关系的。她全心全意地看护着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健健康康地长大。但他们长大了以后,不也还是本本份份的农民吗?有什么天大的事能劳动到佟卫国。不过,当李月山穿戴整齐,一心要领着儿女们赴宴时,她总是精心备好礼物。在这个家庭里,当家做主的毕竟是李月山。张秀妹俯在孩子们耳边吩咐:"别吃太撑了。"到了佟家大院,李月山照例只能远远地看着佟卫国,太多的人想跟佟卫国说话了,他排不上。将自己带来的微薄礼物交给佟定长辈后,他便自觉地拉着儿女们找位子坐下,与众多父老乡亲们一起等待宴席。
"听说了吗,佟卫国的儿子现在是教育局长了。""不得了,才多大年纪呀。""佟卫国的官都当到中央去了,他儿子能不升吗?我们F镇五十年只出了这么个人物。"一年又一年,仿佛永远是这样的场景。李燕萍远远望着端坐在"贵宾席"上的佟家父子,就像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乡下人的言语总是苍白的,一两句话,就把一个人一年的所有活动概括出来了。在乡下生活里,一个人的一年是用春种秋成、孩子的学期学年来度量的,而对于佟卫国一家,大家习惯以职位的变化来记忆。李燕萍见过佟卫国,面对面地跟他说过话,她不觉得那是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可是到了叔伯们的嘴里,他却一年比一年接近传说了。